返国后的第三日,拂晓。
金帐王庭矗立在灰白色的天光下,巨大的可汗大纛在寒风中低垂,纹丝不动,仿佛也凝固在沉重的气氛里。
圆顶金帐内,十二根巨大的鲸骨支撑起穹庐,外面覆盖着无数张珍贵的赤狐皮,使得帐内即便在严寒中也保有一丝诡异的暖意。穹顶的天窗半开着,零星雪片打着旋飘入,尚未落地,便被帐中央数个熊熊燃烧的铜火盆散发的热浪烤化,化作袅袅白雾,缭绕在压抑的空气里。地面铺着厚重的黑色牦牛毛毯,毯上用金线绣着一幅巨大的火狐巡日图,象征着灼瞾的国运。然而此刻,这幅图腾被跪满一地的朝臣身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王座由乌金铸成,狰狞的狐首造型,尖利的獠牙外露,象征着权力与凶猛。可汗曜戈晟烈半倚在王座上,厚重的狐裘裹挟着他日渐消瘦的身躯,脸色灰败,嘴唇透着不祥的乌青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在寂静的帐内格外刺耳。王座左右,国师手持缀满骨铃的法杖,左右贤王、十二部族的酋长依次肃立,人人面色凝重。而在最末位的角落,拓跋笙无声地跪着,左手上包裹的白布依旧渗着新鲜的血迹,那是他一路艰辛和昨日暗自咬牙忍痛留下的痕迹。
没有喜庆的鼓乐,没有号角长鸣,也没有往日的赞歌。朝会在一种死寂中开始,只有火盆中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伴随着可汗那令人揪心的喘息。
可汗艰难地抬了抬手。国师躬身,将那份一路用鲜血和生命护送至斯的羊皮和约捧到王座前。火漆印鉴依旧清晰,却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每个人的眼。曜戈晟烈亲自伸出颤抖的手,展开卷轴。他开始宣读,声音沙哑干涩,每读出一行条款,都像是被冰冷的朔风刮过一遍喉咙:
“……自去帝号,兄事大泓……”
“……割让黄碛山北麓三百里……”
“……遣拓跋氏王族一人,质于边关……”
当读到“质拓跋笙”四个字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音节。帐内数百名部落首领和臣子,齐刷刷地将头埋得更低,无人敢直视王座上的可汗,也无一人敢看向角落那个即将背井离乡的年轻质子。寂静如同实质,压迫得人耳膜轰鸣,连雪花飘落在狐皮帐顶的细微“嗒”声都清晰可闻。
国师举起骨杖,杖顶悬挂着一枚拳头大小的铜钟。
“当……”
第一声钟鸣清越响起,曜戈晟烈的肩膀猛地一颤,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
“当……”
第二声钟响,他抬起袖子掩住嘴,剧烈的咳嗽后,袖角瞬间被染红。
……
国师每敲一下铜钟,便低沉着嗓音唱诵一句古老的辞句,意为“献地一里”。钟声悠远,血点刺目。十三声钟响,对应着十三里乘以二十三倍的割地之数,整整三百里。那钟声仿佛不是敲在空气里,而是直接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那血点也不是落在毯子上,而是像十三枚冰冷的钉子,一枚接一枚地钉死了毯上那只奔腾的火狐,将它牢牢地钉在了屈辱的祭坛上。
钟声止息。曜戈晟烈猛地推开身上的狐裘,挣扎着站起,每一步都喘息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他从怀中拔出一柄传承自先祖的黄金匕首,刃薄如新月,柄上雕刻着咆哮的火狐。他张开左手五指,重重按在和约卷末的空白处。
寒光一闪!匕首划破指腹,鲜血顿时汩汩涌出。
他没有使用印泥,也没有借助朱盘,而是直接将那流血的手指按在了冰凉的羊皮纸上。一压,一拖,一旋,一个扭曲的,带着体温的血色火狐印记赫然出现。然而,因为手指的剧痛和身体的颤抖,那狐狸的脖颈被拉得异常细长,嘴巴大张,不像咆哮,反倒像被无形的锁链勒住了喉咙,发出无声的哀嚎。
血印完成,可汗仿佛也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跌坐回王座,狐裘滑落,露出胸前一道狰狞的旧疤,那是两年前被大泓强弩射穿留下的印记。如今,这道旧疤之上,又添了一道更深、更痛的新伤,这份用血画押的和约。
他抬起浑浊的眼,目光艰难地穿过林立的帐柱,落在末位的拓跋笙身上。叔侄二人相隔不过三十步,却仿佛隔着一道三百里宽、无法逾越的鸿沟。可汗的嘴唇微微蠕动,没有声音,只有带血的气泡在唇边破裂。
拓跋笙读懂了那无声的唇语……
那是一句“活下去”,
也是一句“别原谅”。
他缓缓地、深深地叩首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绣着火狐图腾的毯子上,沾染了一额混合着血污和雪水的冰凉,仿佛被那图腾之狐无声地舔舐过。
国师上前,收起卷轴,用骨杖压住卷角,用尽力气高喊,声音却依旧嘶哑:“——和约已成!火狐暂伏雪原,以待来日,再生九尾!”
众臣齐声附和,但那声音低沉呜咽,与其说是欢呼,不如说是集体的悲鸣。
可汗无力地挥了挥手。
人影如潮水般退去,偌大的金帐瞬间空旷下来。只剩下:
王座里,一个不断咳血、气息奄奄的中年人;
王座下,一个额头触地、久久未起的年轻人;
帐中央,那张摊开的羊皮和约上,血色的狐印尚未干透,兀自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既像刚被活剥下来的皮毛,又像刚被钉上祭坛的牺牲。
众人默默退出金帐,晨光终于刺破云层,雪原一片刺目的金黄。没有人回头。
寒风卷起帐帘,吹动着那张决定命运的羊皮纸,发出“扑啦啦”的声响。血色的狐印被冷风一吹,边缘迅速凝结起细小的冰晶,更像一只被瞬间冻结、永远定格在挣扎瞬间的野兽。
远处,拓跋笙翻身上马,最后望了一眼那顶金色的王帐。他伸手探入裘袄内襟,触碰到那份'硬挺的羊皮和约,可汗的血印余温似乎尚未散尽,与羊皮本身的冰冷形成诡异的对比。
他低声自语,像是对着亘古的风雪,也像是对着那只被扼住咽喉的火狐图腾:
“火狐被按住了,”
“可雪原还在,风还在。”
“终有一日,”
“我会让这血印,”
“重新长出撕裂锁链的爪牙,和扫平屈辱的九尾。”
雪,无声落下,覆盖了蹄印,也覆盖了来路与去路。金帐王庭这场没有鼓乐的朝会,在第十三声带血的钟鸣里,黯然落幕。一个时代,随着那个血印的按下,被迫合上了沉重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