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刚过,朔戟城第一道哨卡前,火把在风雪中明灭不定。
值守的校尉刚举起手,还未及喝问,便被那骑驴而来的白袍人止住了动作。
那人并未下鞍,只是微微抬手,露出药箱底部一枚灰玉符。
火光跳跃间,玉符上“龙喉”暗纹一闪而逝,如同水底游鱼掠出的涟漪。
白袍人轻声简答:“行医,勿扰。”
校尉喉头一动,将到嘴边的盘查询问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沉默地挥了挥手,沉重的辕门在雪夜里发出艰涩的呻吟,开启一道仅容一驴通过的缝隙。
白袍人轻轻一夹驴腹,灰驴便驮着人和箱,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关内阴影之中,自始至终,无人知晓他的名姓。
距城三里,一片被月光照得惨白的疏林边,三头饿狼嗅到了某种熟悉又危险的气味,从枯草丛中潜行而出,幽绿的眼眸锁定了那不疾不徐的驴影。
那气味并非寻常的血肉腥气,而是来自药箱底层那截断剑上早已干涸发黑、却依旧令野兽不安的陈旧血痕。
欧阳简并未去摸任何兵刃,只是抬手拍了拍驴颈。
灰驴竟通人性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老人自袖中弹出三株色泽暗紫、形状奇特的龙涎草,精准地落在狼群前方的雪地上。
饿狼低头嗅了嗅,鼻腔里发出困惑而畏惧的低呜,竟夹起尾巴,一步步后退,最终消失在林莽深处。
月光下,它们眼中的凶光仿佛被药力瞬间抽走,只余下灰蒙蒙的驯服。
途经那座土色赤红的赭脊坡时,欧阳简略略抬了抬眼,目光掠过坡顶那方无字碑的模糊轮廓,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再等等。”像是自语,又像是承诺。
夜风卷过,只余下驴铃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将未竟的话语悉数埋进了深厚的积雪之下。
朔戟城内,梆子声沉闷地敲过三更。
帅府正堂的窗纸上,依旧映着一个伏案的剪影。
厉晚并未安寝,笔尖在巨大的北境舆图上缓缓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一条在寒冬里仍不肯蛰伏、执着游走的蛇。
与此同时,一道白影已悄然避开了帅府正门的守卫,如同融化的雪水般贴近了高墙。
欧阳简将灰驴留在暗巷,背负着那只沉重的药箱,足尖在覆盖着冰凌的屋瓦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如一片毫无重量的羽毛般飘起,落下时竟未震落一片积雪。
屋脊上的石兽被寒冰包裹,滑不留足,他却以那截伴随多年的断剑剑鞘为杖,每一次轻点都精准而稳定,身影在连绵的屋脊上滑行,如同一只习惯了在雪夜捕食的白枭,悄无声息地掠过象征着边关最高权柄的龙纹瓦当。
至后堂幽静的天井上方,他身形一顿,随即如倒挂的蝙蝠般轻盈翻下,单手勾住冰凉的檐角,稍一借力,便松手坠落。
“噗!”
一声极轻微的闷响,足尖已点在铺满细雪的天井地面上,溅起的雪尘尚未落定,他人已站稳,连檐角那串用来示警的风铃都未曾惊动分毫。
几乎是落地声响起的同时,正堂内伏案的厉晚身形骤然绷紧,本能地反手拔刀!
裂霜刀出鞘半尺,冰冷的刀风竟带得案头灯焰“呼”地一声窜高,将她瞬间凌厉的眼神照得雪亮。
然而,当她锐利的目光穿透跳动的火光,看清那不速之客的白袍、药箱,以及箱盖上在火光映照下隐隐浮现的螭龙盘绕“喉”字暗纹时,时间仿佛骤然倒流。
这身影,与十二年前那个将她从死人堆里刨出来、背在背上走入风雪的背影轰然重叠。
“当啷!”
裂霜刀沉重的刀尖猛地顿在青砖地上,溅起几点火星。
“义父?!”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却仿佛蕴含着劈开整个风雪之夜的力量,在这寂静的堂中清晰地回荡开来。
欧阳简没有立刻回应。
他缓缓卸下肩上的药箱,举止从容得像是一位远道而来、暂歇脚程的普通旅人。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人斑和褶皱的手,靠近炭火盆烘烤着,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些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的山川地图,每一道都藏着岁月的风霜。
“雪夜风寒,将军可愿赊老朽一杯热酒驱驱寒气?”
他开口,语气平淡如同客套,然而那望向厉晚的目光,却穿透了时空,带着唯有至亲之间才有的、无法伪装的深沉底色。
不等厉晚回答,他枯瘦的手指已抚上药箱盖扣。
轻轻一拨,箱盖开启,在盆中火光的映照下,那原本肉眼难辨的螭龙暗纹竟如同活过来一般,清晰地显现出来。
与此同时,箱底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嗒”声,那裂开的龙脉罗盘碎片与半截断剑仿佛受到无形引力的牵引,自动贴合在一处,盘面上螭龙之首,正正地指向厉晚的心口。
“罗盘已裂,血珠自凝;螭龙抬头,是该回归大泓的时候了。”
老人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厉晚的心上。
厉晚身形微晃,单膝不由自主地触到了地面,并非跪拜,而是旧日腿伤在极度震惊与疲惫交织下的一阵酸软。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枚承载了太多秘密与宿命的罗盘,指尖却在即将接触到那冰冷裂痕的瞬间猛地缩回,仿佛那并非冰冷的金属,而是她自己胸膛深处,十二年来从未真正愈合、一触即痛的旧疤。
欧阳简烤火的手背,青筋如虬龙般微微凸起,显露出他内心并非表面那般平静,但他的声音却依旧轻缓,如同最细的雪片悄无声息地落在冰冷的铁甲上:
“边关的烽火暂熄,京城的惊雷却将起。
我此番入城,不为悬壶济世,”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牢牢锁住厉晚,
“只为将沉睡的‘螭龙’,重新、也是牢牢地,钉回大泓的命盘之上……
而你,就是那颗最关键、最不可或缺的钉。”
盆中的炭火被不知从何处缝隙钻入的夜风压得一弯,火舌低伏下去。
堂内,两道影子被拉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一道是属于老者的,依稀可见昔日的挺拔,如今虽染风霜,仍如历经沧桑的古枪;
另一道属于女将军,坚韧、孤峭,如同一柄出了半鞘、寒光凛冽的宝剑。
此刻,这两道迥异的影子在火光摇曳中交汇、重叠,竟悄然勾勒出一个锐利箭头的形状,那箭尖所指,无声无息地越过千山万水,正对准了东南方向——
那里,帝都紫宸殿的琉璃瓦当之上,积年的尘埃之下,一场足以改天换地的春雷,正在乌云深处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