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夜已深。三更鼓敲过许久,京城忽然起了倒春寒,冷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淅淅沥沥地落下来。雨点不算大,却极密,打在观澜小院的瓦当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嗒嗒”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得格外分明,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细小手指,在不厌其烦地轻叩着门扉。
欧阳简尚未入睡,正就着一盏油灯微弱的光亮,在临窗的桌案前慢慢碾磨药材。药碾子在陶钵里发出均匀的沙沙声,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忽然,一阵异样的声响穿透了雨幕传来……不是雨声,也不是风声,而是门外石阶附近,一声沉闷的“噗通”,像是什么重物跌落在地,紧接着,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压抑着的抽气声,声音微弱,带着痛苦颤音,像是一只受伤的幼兽在雪地里拼命咬着牙,不让自己哀嚎出来。
欧阳简碾药的手顿了顿。他放下药碾,沉吟片刻,起身端起那盏青釉的油灯,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灯光昏黄,勉强穿透沉沉的雨幕,照亮了门前湿漉漉的石阶。就在最下面一级台阶旁,蜷缩着一团小小的、黑影。仔细看去,那是一个孩子,约莫十岁上下,瘦骨嶙峋,身上的衣服破烂得成了碎布条,被冰冷的雨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一根根肋骨清晰地凸显出来。他脚上的一只草鞋已经开裂,另一只脚则完全赤裸着,脚趾冻成了青紫色,指甲盖下透着骇人的深紫。孩子的脸颊上满是冻疮,有些已经溃破,流出的黄水混着雨水,一道一道划过他干裂起皮的嘴唇。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孩子即便在半昏迷中,双臂依然死死地箍抱着怀里的一团东西。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猫,此刻猫身子已经僵硬,连尾巴尖都凝结着细小的冰碴,显然冻僵了有一阵子了。可男孩那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两把铁锁,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半分。雨水不断冲刷着黑猫的皮毛,晕开一圈深墨色的水迹,也冲得男孩单薄的胸口不住地颤抖。
欧阳简蹲下身,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袍角。他没有先去看那孩子,目光却落在了那只僵直的黑猫身上。他伸出两根手指,从随身的一个小布袋里拈出一点混合着姜汁的龙涎草药末,凑到猫鼻子前,轻轻一吹。药粉遇到冰冷的空气,化作一团极细的雾气,钻进了黑猫的鼻腔。过了一会儿,在灯光的注视下,黑猫僵硬的身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尤其是那根冻硬的尾巴,极其轻微地颤了颤。又过了几息,一声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喵”声从猫喉咙里挤了出来。随即,黑猫猛地抖动了一下身体,甩起一片水珠,竟然挣扎着,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它似乎有些茫然,在原地转了两圈,湿漉漉的尾巴无意识地扫过男孩冻裂的脚踝。
直到这时,那男孩才仿佛被猫尾巴的触感惊醒,猛地抬起头来。灯光下,那是一双乌黑得如同点漆的眼睛,但此刻这双眼睛里却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寒霜,充满了警惕、倔强、以及长期饥饿带来的虚弱,然而,在这片冰霜之下,又隐隐跳跃着一簇未被雨水浇灭的野火。
欧阳简没有说话,伸出并拢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按在男孩的头顶百会穴,然后顺着颅骨的轮廓,缓缓滑向枕后。指下的触感,骨棱分明,甚至有些硌手,如同未打磨的刀背,但在某个位置,却隐约能感到一个细微的凹陷,其形态竟与他心中所记的“龙喉”穴形有几分奇异的重合。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低不可闻地自语道:“骨相奇特,命运更是奇特……或许真能承我衣钵。”
男孩见老者靠近,立刻又缩紧了肩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呜咽声,像护食的小兽。欧阳简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他解下自己青布袍子的外襟,先小心地裹住那只刚刚恢复些许生气的黑猫,然后又连同孩子一起,裹进还带着自己体温的袍襟里。“猫需要暖和,你也需要暖和。先进来吧,屋里生了火,暖和些。”
男孩犹豫了一下,或许是感受到了那份久违的暖意,或许是实在没有力气再抵抗。他抱着猫,挣扎着想站起来,脚步虚浮,踉跄了一下,却固执地推开了欧阳简想要搀扶的手,自己咬着牙,一步一挪地跨过了那道对他来说犹如天堑的门槛。这一步跨进去,仿佛就将过去所有风餐露宿的日子,都彻底留在了门外的凄风冷雨之中。
灶膛里的火苗正旺,映得小小的厨房一片暖红。铁锅里熬着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朴实的米香。这香气让男孩怀里的黑猫不安地动了一下,“喵”地叫了一声,伸长了脖子。欧阳简盛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粥,推到男孩面前的矮几上:“先吃,猫也有一份。”
男孩低下头,嘴唇小心翼翼地碰到滚烫的粥面,被烫得微微一颤,但他没有停下,而是迫不及待地、一口接一口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掉进碗里,和着温热的粥一起被他咽了下去。他没有发出哭声,只是肩膀微微耸动。
欧阳简拿起灶台上的木勺,轻轻敲了敲碗沿,发出清脆如磬的声响,吸引了男孩的注意。他看着孩子,声音平稳而清晰:“你无名无姓,从今天起,就叫‘石头’吧。石头可以磨砺刀锋,也可以压住船舱,稳住船身。你,就是我的磨刀石,也是我的压舱石。”
吃饱之后,温暖的倦意袭来,石头的眼皮开始打架,但他仍强撑着不肯睡去,似乎害怕一闭眼,眼前的一切都会消失。欧阳简取来药钵,用井水调和了药膏,亲手为他涂抹脸上的冻疮。药膏刚接触皮肤时冰凉,孩子肩膀一抖;待药性慢慢化开,生出暖意,他紧绷的肩膀才渐渐放松下来。那只黑猫此刻乖巧地蜷在欧阳简的膝头,尾巴却一下一下,轻轻地扫着石头的手腕,仿佛在无声地安抚他。
油灯里的火光渐渐微弱,即将熄灭。欧阳简将手掌轻轻覆在石头头顶,用一种低沉而舒缓的语调,缓缓念道:“吸气……像从深井里打水,缓而深;呼气……像春雪融化渗进泥土,轻而绵。一呼一吸,各九九之数……龙要蛰伏,先要让心静下来,然后呼吸才能沉下去。”石头在这平稳的引导声中,呼吸渐渐变得绵长,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怀里依然紧紧搂着那只同样蜷缩起来的黑猫。
五更鼓响过,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有屋檐上的积水还在滴滴答答地落下。欧阳简披衣起身,走到厨房门口。灶膛里的余烬泛着暗红色的光,映照着蜷缩在草席上的小小身影。石头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黑猫则紧挨着他的脚边蜷着,一人一猫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节奏竟出奇地一致,就像两枚被灶火烘得暖洋洋的卵石,安详而静谧。
欧阳简回到书案前,取出那本名为“龙喉簿”的册子,在最新的一页上用工整的小楷写下:“正月十二,雨夜,于院外收一孤儿,赐名石头。观其骨相,隐合龙喉之形,性情坚韧,命如野草,内蕴星火。或可为我螭龙破渊之第一声。”
他搁下笔,轻轻推开房门。东方的天际已经透出些许青白色,夜雨后的晨雾与尚未散尽的湿气融合在一起,如同一条巨大而尚未苏醒的龙,静静地横卧在整个帝京之上。门内,熟睡的孩子在梦中发出含糊的呓语,黑猫的尾巴无意识地扫过地面,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这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像一粒微小却坚硬的石子,被投入了看似平静无波的深潭,预示着水下即将涌起的、无人可见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