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阳光,透过古槐光秃秃的枝桠照下来,薄薄的一层,没什么暖意,却将院子映得亮堂。欧阳简把那张榆木方桌搬到了槐树下,桌面上只放了一只粗瓷盘,盘底铺着一层从灶膛里取来的、细细的冷灰。
他拿起一根削好的竹枝,像握笔一样,在灰盘上缓缓写下三个字:欧阳简。笔划清晰,带着一股内敛的力道,不像毛笔字那般圆润,倒像是用利器刻出,隐隐透着锋芒。
石头站在桌边,有些局促。黑猫轻盈地跳上他的肩头,安稳地蹲着。孩子的眼睛紧紧盯着灰盘上的字,喉结上下动了动,嘴唇抿得紧紧的。
欧阳简抬起眼,目光平静:“这是为师的名字。你若能照着样子,一笔不错地写一遍,今天午饭,多加一块咸肉。”
石头的眼睛倏地亮了。他几乎没有犹豫,伸手接过那根对他来说还有些粗的竹枝。竹枝在他因为干活而略显粗糙的手指间显得不太听话,但他握得很紧。他学着欧阳简的样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灰上划下第一笔。那一撇,起笔笨拙,收笔时却意外地带出了一点劲道。灰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三个字写完了,虽然歪歪斜斜,大小不一,但笔画的顺序竟一点没错。
欧阳简的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咸肉是你的了。这字,从今天起,也算是你的了。”
从此,小院里有了固定的日课。
卯时正刻,清扫庭院后,石头的第一件事就是“扫灰认字”。欧阳简在前一天写好的字旁,用竹枝写下新的。石头若写错一笔,会不声不响地用手背抹平灰盘,重新再写,直到完全正确为止。
巳时初,阳光稍暖,便开始学习《千字文》。欧阳简不用书,他摘下槐树上残留的、比较完整的枯叶,一叶代表一个字。他将十片写着字的槐叶打乱顺序,让石头重新排列成句。有一次,一阵风吹来,刚排好的句子散了,槐叶被吹得满地跑,石头急得追出去十几步,一片一片地捡回来,小脸涨得通红。
午时正,是吐纳调息的时候。两人站在冰凉的井台边,石头学着欧阳简的样子,双手轻轻按在井沿上。随着欧阳简缓慢而清晰的口令“吸——停——呼”,孩子努力调整着呼吸,呵出的白气在幽深的井口里形成淡淡的回旋。
未时末,午后寂静,是听写的时间。药碾子的石槽成了临时的书桌。欧阳简念“天地玄黄”,石头就用手指蘸了清水,在冰冷的碾槽底部书写。写满一槽,便舀水冲净,再重新写一遍。水迹很快会干,知识却一点点渗进心里。
酉时初,日落前后,是强身健体的时辰。欧阳简用一根布带系在石头的腰上,另一头绑在粗壮的古槐树干上,教他练习“龟息桩”。孩子双手抱树,脚尖抵着粗糙的树皮,尽量保持身体稳定,呼吸绵长。一站就是一炷香的时间,汗水从额头滑落,滴在树皮上,有时竟能蒸出一点松脂的清香。
这启蒙的过程,并非总是顺利,却处处可见石头的韧劲。
一次傍晚排槐叶,一片写着“宇”字的叶子被风吹到石阶下,石头跑去捡,脚下打滑,膝盖结结实实地磕在石阶边缘,顿时破了皮,渗出血丝。他一声没吭,爬起来,拍了拍土,继续把叶子捡回来,坚持排完了句子。欧阳简在一旁看着,什么都没说。第二天,石头发现那处石阶的边缘,被悄然凿出了一些细密的浅纹,增加了摩擦力。孩子不知道是谁做的,但他每天都会踩在那道防滑的纹路上。
有一次写“宇”字,他多写了一横,自己发现了错误。没等欧阳简说什么,他就给自己立了规矩:罚黑猫今天中午不能吃鱼头。那只和他相依为命的黑猫似乎听懂了,绕着他的脚踝“喵喵”哀叫,石头硬起心肠,把原本留给猫的鱼头放回了瓦瓮。到了夜里,他却偷偷掰下自己晚饭里的半块没什么刺的鱼肚子,塞给了饿了一天的猫,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心里的懊恼。
练习吐纳到第七天,石头在井边第一次做到了呼气的时间明显长于吸气。欧阳简将手掌轻轻贴在他的后心,一丝温和的内力悄然探入,只觉得少年督脉之中,隐隐生出一股微热的气息,虽然微弱,却像初春的草芽,顽强地顶开了覆盖的雪层,探出了一丝缝隙。老人收回手,轻声自语道:“再往上顶一寸,这雪盖就要崩开了。”
教导石头的同时,欧阳简自己也时常陷入沉思。
当他写下“父母”二字,看着石头虽然歪斜却极其用力地模仿时,灰盘上的字影投在老人脸上,他忽然想起自己作为“龙喉”暗卫的过往,那些不能言说、不能有牵绊的岁月。他伸出手,帮石头把“母”字的那一点补正,指尖竟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仿佛在弥补自己生命中某一片巨大的空白。
又一个夜晚,忽然起风,树上的槐叶扑簌簌落下,将石头排了好久的句子打得七零八落。一老一少,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在月光下弯腰撅臀,忙着追捡那些写满字的叶子,脚步交错,身影重叠。那一刻,欧阳简恍惚觉得,自己不是什么肩负重任的“龙喉统领”,只是一个陪着徒弟在风里追赶字句的普通老人。他忽然明白,所谓的开蒙,或许也是对自己内心的一次重新唤醒,先学会在这尘世的尘埃里,珍视一片承载知识的叶子,然后才能去思考那些关乎家国天下的大事。
站龟息桩时,有时欧阳简也会陪着石头一起抱树。一炷香后,少年汗流浃背,老人的额角也见了汗珠。两人同时睁开眼睛,目光相遇,石头会露出一个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欧阳简的脸上也会浮现出难得的温和。那一刻,古老的槐树不仅是练功的木桩,也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一新一旧两条生命,一道如雨后新笋般奋力向上,一道如崖壁老松般历经风霜,却同样将生命的根须,向着脚下这片土地深处扎去。
一个月的时间,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悄然流逝。
石头已经能用槐叶熟练地排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的句子,并且随写随认,毫无差错。
他的吐纳也从最初一炷香时间内呼吸急促纷乱,进步到呼吸深长缓慢,一炷香只呼吸六十次左右。还能在井口的水面上,吹出一圈均匀绵长的白雾,那雾气凝而不散,如同一条小小的白练。
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性。他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时不时偷偷打量欧阳简练功,或者忍不住问“什么时候能学真本事”,而是每天自觉地先扫灰盘,再排槐叶,然后去抱树站桩。将那种“学不会”的焦躁,慢慢磨成了“今天又多认识一个字,多坚持了一息”的细微喜悦。
又是一个雨夜,雨水敲打着瓦片,声音细密,如同无数面小鼓在敲响。
石头在灯下默写《千字文》,写到“寒来暑往”这一句时,他忽然抬起头,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夜,问:“师父,‘往’字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像风?吹过去,就再也不回头了。”
欧阳简看着他被灯光照亮的脸庞,笑了笑:“风吹走了,春天还会再来。你把这句话写完,春天差不多也就到了。”
老人将目光投向东南方向的夜空,雨幕之后,帝星紫微若隐若现。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点动,仿佛在计算着时辰,又像是在推演着某种阵图。
“再教一个月,或许……就能让螭龙睁开眼睛了。”他的声音极轻,立刻被窗外的雨声淹没。
但雨水盖不住灯下少年眼中,那一簇刚刚被点燃、正越烧越亮的求知火光。那光,比星子更亮,比春雨更润,悄然照进这幽深的小院,也照向不可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