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正刻，日头渐高，将清晨的薄雾驱散了不少。御道岔口旁，一面打满补丁的青布幌子在微风中轻晃，上面墨迹斑驳的两个字——“云沸”，取的是“云头翻涌，人声鼎沸”的意思。这茶摊的棚子也是用旧青布搭的，补丁叠着补丁，远远看去，倒像一张贴满了过期官印的破烂告示。
棚子底下，热气与人声交织，形成了另一片蒸腾的“云雾”。正中央一口硕大的铜锅里，茶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发出沉闷如远雷的声响。粗瓷茶碗堆在一旁，碗沿大多带着或多或少的缺口，参差不齐，像是被顽童啃过的月亮。几张矮桌挤在棚下，其中一张三条腿齐全，第四条腿下垫了块半截青砖，若有人不小心踢到那砖头，整张桌子连带上面的人都要跟着晃上几晃。
欧阳简带着石头，就挤在角落里一张靠柱子的破旧小桌旁。桌上摆着两碗最便宜的粗茶，茶汤浑浊，浮着些碎末。欧阳简面前那碗还是满的，石头那碗已去了大半。孩子学着他师父的样子，小口小口地啜着那苦涩的汁水，一双眼睛却不安分地转动着，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茶摊里每一个声音。
茶摊掌柜老齐，是个精干的中年人，嗓门洪亮，既是报幕员，也负责和稀泥。“来嘞——新煮的雪茶！一沸两沸，清心寡欲，三沸四沸，升官发财喽！”他一边吆喝，一边手脚麻利地给灶里添炭，火越旺，锅里的水响越欢实，茶客们的声音也越发高昂。他嘴里时不时念叨着：“诸位爷，高抬贵口，小声些个，这风要把话吹到御道上去，小的这身贱骨头可禁不住板子呦！”可说归说，那添炭的手却一刻没停。伙计阿福在他身后忙得脚不点地，提着长嘴铜壶穿梭在桌椅之间。
靠门口那张桌子，卖蒜的胡老爹正扯着嗓门抱怨，他是这茶摊的常客，也是众人眼中的“民生晴雨表”。“今年这蒜价真是疯了！好嘛，朝廷要收，富户要囤，轮到我老胡，连拌个凉菜的蒜瓣都快凑不齐了！”他越说越气，把手里的蒜辫子往桌上一甩，“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旁边桌上的茶壶盖都跳了一下。“盐更邪乎！雪盐都快变成金盐了！听说姚相府上，一车一车地往家里拉，敢情他老人家是打算腌银子过冬不成？”
他旁边坐着屠户赵三斤，一身短打，膀大腰圆，带着一股洗不掉的牲口气息。他呷了口浓茶，粗声道：“羊骨头昨儿个还四十文一副，今早去上货，张嘴就要四十五！说是西北的厉大将军要回京了，城里大小酒肆都在备羊汤迎风，价钱跟着就涨上来了！”他边说边拿起手边的割肉刀，顺手往身旁放肉的案板上一剁，“咚”的一声闷响，像是在给自己的话打拍子。“要我说，厉大将军回来也好！总比那些光会耍嘴皮子的官儿强！”
另一边，染布坊的李彩姑正对着同桌的姐妹倒苦水，她是茶摊里少有的女客，言语间总带着色彩和怨气。“蓝草染的布，颜色是鲜亮，可就是卖不上价！如今米贵得我们染坊都快喝稀粥了，谁还有闲钱扯新布做衣裳？”她叹了口气，挽起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道紫黑色的痕迹，那是长期接触紫茄汁染布留下的，乍看像未愈合的淤伤。“上元灯节，宫里传出话，太后老人家要‘与民同乐’，好嘛，市面上的彩绸彩缎全被收进宫去了，我们这些小门小户，连块像样的红布头都捞不着！”
角落里，破落的林秀才慢条斯理地捋了捋稀疏的胡须，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长衫，是茶摊里唯一的“读书人”，点评时政总带着股酸溜溜的味道。“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吸引了几道目光，“诸位，‘与民同乐’这四个字，出自《尚书》，其本意乃是‘与民同忧’，忧百姓之所忧。如今倒好，成了‘与民同色’——这好看的色彩，可不都被那高高的宫墙圈了去么！”他见有人点头，又压低些声音，“至于姚相国？哼，依鄙人看，那‘国’字早被他老人家抠了去，只剩下一个‘相’——整日里就知道相面、相看、相中你家箱底的银子！”他说一句，就用留着长指甲的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划一道，片刻功夫划出一个“相”字，又像是解恨般，用手掌狠狠抹去。
这时，挑水的小溜子钻了进来，他年纪和石头相仿，衣衫褴褛，赤着脚，肩上搭着条脏兮兮的汗巾。他挤到人堆里，童言无忌地嚷道：“我娘说了，再这么涨价，就把我卖到姚府当小厮去，好歹能混口饱饭吃，闻闻肉味儿！”他抬起一只黑乎乎的脚底板，一脸天真又带着点狡黠地问众人：“可姚府看门的大哥说，进去得先交‘门鞋银’，我没有鞋，只有这双脚，咋办？”众人看着他朝天蹬的黑脚丫，爆发出一阵哄笑，只是那笑声里，总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酸楚。
在这片喧哗的声浪中，欧阳简头戴青色布帽，帽檐压得很低，静静地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他面前只放着一碗清水，既不碰那粗茶，也不动任何茶点。他只是安静地听着，每当一句关键的话语落地——无论是“蒜”、“盐”、“羊骨”、“紫茄”，还是那刺耳的“门鞋银”，他放在桌下的手指，便会极轻微地在粗糙的碗沿上点一下。碗里的清水随之荡开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仿佛那些嘈杂的声音，都被他一一拓印，收拢于掌心。偶尔，他会抬起眼，目光淡青，如同冬日冻结的湖面，平静地映过茶摊里每一张鲜活又焦虑的面孔，随即又垂下，不留一丝痕迹。
声浪一层叠着一层。胡老爹的“盐贵，蒜也贵，腌蒜不成，腌愁！”刚落下，赵三斤就粗声接上：“愁能腌？腌好了卖给我，我正好下酒！”
李彩姑抱怨着紫茄染布掉色厉害，“穿一次，洗三水，染缸里的水比酱还紫！”小溜子立刻眨巴着眼问：“那紫水能蘸馒头吃吗？我饿！”
当有人小心翼翼提起厉大将军回京的传闻，林秀才立刻用更低的声音，神神秘秘地插嘴：“回京？回的是京城，还是……鸟笼子？”掌柜老齐吓得连忙“嘘”声制止：“林先生，林先生！茶凉了能再热，这话说凉了，可是要惹祸上身的！”
说到太后与民同乐的话题，众人更是七嘴八舌：
“灯彩全收进宫了，咱们挂什么？挂一脸愁容吗？”
“挂蒜辫子！蒜味冲，兴许能把穷神熏跑！”
一阵压抑又放肆的笑声猛地炸开，却又像被无形的刀齐根切断，戛然而止。茶摊里出现了片刻诡异的安静，只剩下大锅里茶水翻滚的“咕嘟”声，愈发清晰。
欧阳简端起那碗清水，凑到唇边，却没有喝。他青灰色的衣袂在棚子投下的阴影里，仿佛与那些补丁累累的青布帐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