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正刻,巷口僻静处,一面白布幡支了起来。布幡边缘磨损得厉害,被风吹得不停翻卷,像总也合不拢的眼皮。
幡上几个灰扑扑的字,写得有些歪斜:“活死人——眼睛”。
摊子极简陋,就是一块不知从哪儿卸下来的旧门板,搭在两个歪斜的木架上。门板上放着一盏小小的陶制油灯,一把细竹镊子,还有三个摊开的油纸包。一包是治疗冻疮的散剂,用老蒜末、细雪盐和井底沉泥混合而成;一包是缓解火眼的膏体,由紫落苏的外皮榨汁混合冻梨汁液调成;还有一包是安神的丹丸,主要成分是甘草、野芹菜籽和少许炭灰。没有固定的诊金,来看病的人,随意给几个铜子,或者留下一小把菜、几枚鸡蛋,甚至什么都不给,欧阳简也只是点点头,便开始看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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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末,小院里的烟火气换了一种味道。欧阳简取出些晒干的冻梨皮和甘草梢,投入陶罐,舀入清晨打上来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咸味的龙脉井水,放在小泥炉上,用文火慢慢烹煮。这便是“螭涎茶”。水要沸三次,茶汤颜色逐渐变得如同陈年琥珀,味道初入口清冽,随即泛起苦涩,咽下后喉间却留下一丝类似冰片的奇异回甘。石头负责照看炉火,黑猫则懒洋洋地趴在旁边,像是在监督那些梨皮不要被煮烂。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茶烹好了,一老一少便搬了竹椅坐在古槐树下。欧阳简捧着那本边角磨损的《周易·系辞》,声音不高不低地读着,字句随着袅袅的茶香,一起钻进繁密的槐树叶里。石头膝上放着一个浅浅的灰盘,手里拿着竹枝,一遍又一遍地默写上午新学的“龙喉”二字。每写完一遍,他就端起旁边小凳上温热的螭涎茶抿一口,那奇特的苦涩让他忍不住皱起小脸咧咧嘴,但放下茶碗,他又会立刻拿起竹枝,继续专注地写画起来。
喝茶读经的间隙,两人会一起将上午看诊剩下的药渣抬到菜畦边。药渣被均匀地撒在泥土上,再用小铲覆上一层薄土,最后浇上清水。水流渗入泥土,在深色的土面上划出蜿蜒的线条,像是以地为纸,书写着无人能懂的暗语。石头看着那些被埋起来的药渣,忍不住问:“师父,这些苦渣子,真的能让菜长得好吗?”
欧阳简用脚轻轻将土压实,回答道:“苦味能驱除害虫,也能磨练心志。人吃菜,菜吸收这些药渣的养分,药渣本身承载过苦味,这便是一个循环。循环往复,即是天地运行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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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初,天色渐暗。一架毛竹扎成的轻便梯子靠在粗壮的古槐树干上。一老一少顺着梯子,小心翼翼地攀上正房的屋顶。瓦片上还残留着未化的残雪,踩上去发出“嚓嚓”的清脆声响,仿佛踏碎了一地薄薄的玉片。
欧阳简仰头望向开始显现星光的夜空,手指向东北方向的星宿,对石头低语:“你看,紫微垣星光晦暗,太微垣却闪烁不定,而天市垣异常明亮——这星象,往往预示着市井易生混乱,宫禁之内权力晦暗不明,而臣属的权柄正在扩张。”
石头努力睁大眼睛,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几颗清冷的星子,像碎钻般镶嵌在深蓝色的天幕上。他看得并不真切,但还是认真地问:“师父,那代表龙的呢?龙宿在哪里?”
欧阳简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身边的孩子,微微一笑:“龙宿不在天上,就在你这一呼一吸之间。气息绵长,一呼一吸,各九九八十一之数,便如同潜龙在水中,完成一次吐纳,积蓄一次力量。”
观察完星象,欧阳简从袖中取出一片宽大的槐树叶,用拇指指甲小心翼翼地在叶面上刻画下几处关键的星位。刻好后,他将树叶递给石头:“拿去,轻轻放在井口的水面上。明天清晨我们再来看,叶脉浸水后的细微变化,会告诉我们一夜之间,星辰移动了多少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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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正,夜深人静。正屋里的油灯被吹熄,只剩下灶膛里未燃尽的炭火,散发着微弱的、暗红色的光。黑猫蜷在炕角,它的瞳孔在黑暗中映着那点微光,像两粒幽深灵活的黑星星。
欧阳简盘膝坐在石头身后,将一只手掌轻轻覆盖在孩子的头顶百会穴上。他的声音低沉而舒缓,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吸气——想象如同从深井里打水,气息细细地、缓慢地向上提;停留——如同水注满了容器,水面平静,纹丝不动;呼气——如同春雪融化渗入泥土,气息缓缓地、均匀地向下沉落。”
石头闭着眼睛,随着师父的指引调整呼吸,同时用极低的声音数着:“一、二、三……”一直数到九九八十一,完成一次循环,然后再重新开始,如此反复三次。
随着练习的深入,石头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绵长,心跳也似乎逐渐放缓。趴在一旁的黑猫最先抵挡不住困意,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沉沉睡去。不久,石头也在那平稳规律的呼吸引导下,进入了安详的睡眠。
欧阳简的手掌依旧轻轻覆在他的头顶,指尖微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一缕温和而细微的内息,如同温暖的溪流,缓缓渡入孩子的体内。这就像将一颗极其微小、却蕴含着无限生机的火种,小心翼翼地埋藏进一口幽深的古井之中,等待它在未来的某一天,孕育出翻天覆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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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将近,远处传来三声模糊的更鼓响动。小院里万籁俱寂,只剩下井水偶尔轻荡井壁发出的细微声响,咕咚……咕咚……仿佛在地底深处,真有一条沉睡的龙,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旋即又归于沉静。
欧阳简披上一件外袍,坐在书案前。就着一点如豆的灯光,他翻开那本名为“龙喉簿”的册子,将今日所见所闻、所察所感,分门别类,一一录入:
夜空星象显示,紫微晦暗,昭示臣权日盛;
石头练习龟息诀,呼吸已能稳定达到六十息,标志“龙蛰”之基初成。
最后,他提起笔,蘸了蘸浓墨,在这一页的最下方,缓缓写下一行小字:
“一日过完,龙脉未见明显异动。
然,井台石壁之上,柳枝所画水线痕迹,
较之昨日,
清晰分明地,高出了一粒米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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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巷口那面写着“活死人眼睛”的布幡开始,到深夜沉稳如“龙蛰”的呼吸结束;从井台边记录水脉变化的泥痕,到槐树叶上刻画的星图轨迹。一条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暗流,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烟火气息、螭涎茶香、草药味道、猫儿摆尾、童子诵数之间,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一次循环。
这个循环的圈子很小,只在这方寸小院之内。
却又很大,
仿佛恰好,轻柔而坚定地,
环绕在了这座帝京最关键的喉颈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