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雪停了,天色依旧灰蒙蒙的。观澜小院的井台上,新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泛着清冷的光。欧阳简伸手,轻轻拍掉石头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几点雪末,从怀里掏出一串用竹签穿好的、亮晶晶的冰糖山楂,递到他手里。
“去前巷孟寡妇家一趟,”欧阳简的声音平和如常,“她家墙头那株老枸杞,还有些果子。你去帮着摘下来,她若给你糖霜,便换些回来。”他顿了顿,看着孩子瞬间亮起来的眼睛,补充道,“路上不许偷吃。记得留三颗,给猫儿。”
“知道啦,爹!”石头欢快地应了一声,抱起脚边打转的黑猫,蹦蹦跳跳地出了院门。黑猫长长的尾巴梢在迈过门槛时,灵活地一卷,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竟像是被它轻轻带上了。
柴门阖上不久,便再次被轻轻叩响。
欧阳简走过去拉开院门。门外站着一人,同样身着青布袍,头戴素色方巾,须发皆已花白如霜,但腰背挺得笔直,眼神沉静而锐利。来人是王卞柏,曾在宫内旧档房担任掌事,亦是当今帝师的心腹幕友,与欧阳简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旧谊。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客套。
王卞柏霜白的眉毛几不可见地抬了抬,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波动,随即又恢复古井无波。欧阳简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节泛白,仿佛瞬间握住了一个无形之物,又即刻松开。他嘴角既未上扬也未下撇,只是唇线比平日抿得略紧一分,像是将言语都压在了齿关之后。两人视线交错的刹那,空气中仿佛有未出鞘的兵刃轻轻相触,发出只有彼此能闻的铮鸣,旋即各自收敛,归于一片沉寂的默契。
王卞柏迈步进院,欧阳简随手掩上门。两人并肩,沉默地走向院子深处,那口古井旁、倚着老槐树背阴的一小块地方。这里不仅避风,更避开了所有可能窥探的视线。
走到井边,欧阳简自然地拿起井绳木桶,放入井中。辘轳转动,井链发出“哗啦哗啦”的清脆声响,在这寂静的午后传得老远,恰好掩盖了某些更低的声音。
王卞柏伸出食指,在井沿冰凉湿润的青石上,极快地用井水写下了三个字:“帝安否?”
欧阳简看罢,不动声色地用手背将水迹抹去,随即也在旁边写下两个字:“安,困。”
水痕在冰冷的石面上停留了不到一息,便被凛冽的寒气迅速吸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有人在此书写,从未有人在此问答。
借着井链持续的声响掩护,王卞柏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很快:
“陛下卯时正刻便起身,先阅览奏折三刻钟。但所有奏折,皆由姚相批阅过,才呈送御前。”
“辰时中,准时赴慈宁宫向太后请安。太后时常亲手赐羹,陛下每次必食三口便停下,以示不敢逾礼,克尽孝道。”
他略微停顿,声音更沉:
“入夜后,陛下常独自坐在紫宸殿西暖阁,对烛不语,手中……时常摩挲半块玉佩。近身内侍隐约听闻,陛下偶尔会低唤‘阿姐’……但无人敢应声,也无人知其所指。”
最后,他吐出最关键的信息,与欧阳简之前探知的情报相互印证:
“紫宸殿近身内侍,已全部更换,共十二人。”
信息交换完毕,需要确认彼此的身份与信息的可靠。王卞柏用手指极轻地叩了叩自己的左肩上方,那是一个隐秘的暗号,意指皇帝手中那“半块玉佩”的形制与来历。
欧阳简微微颔首,抬起右手,虚虚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这是一个回应,表示自己知晓并持有与之相关的信物或信息,确认消息来源一致,身份无误。
欧阳简抬起头,目光穿过老槐树光秃秃的、交错如网的枝桠,望向灰白色的天空,低声道:
“紫微晦暗,太微位移。”
王卞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轻声叹息:
“天市垣恐有乱象,潜龙……需早日苏醒,方能应对。”
此时,欧阳简提起打满水的木桶,将桶中之水缓缓倒回井中。水流冲击井壁和水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计时的更漏。他说道:
“半刻钟。孩子该回来了。”
王卞柏会意,不再多言。他从宽大的袖袍中抽出一卷极薄的纸张,外面用干枯的荷叶包裹着。他将其递给欧阳简,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是“紫宸殿换班时辰及人员轮值”的详细列表。
欧阳简接过,看也未看,便直接纳入随身药箱底部一个带有夹层的暗格中,然后又抓了一把先前晾晒的枸杞干叶,覆盖在上面。那些红艳艳的干果,既是寻常药材,此刻也成了封存这绝密信息的天然掩护。
一切完毕,王卞柏后退一步,双手合拢,对着那口幽深的古井,以及井口上方那片被枝桠分割的天空,郑重地作了一个揖。这一揖,并非对着眼前的老友,而是对着这口井,这片天,以及那些沉在心底、无法宣之于口的誓言与重任。
欧阳简也肃然回了一揖。
两人不再交谈,并肩默默走回院中,任凭稀疏的雪花再次飘落,悄然覆上肩头。一个时辰之后,观澜小院的柴门再次开启时,王卞柏的身影已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井台石壁上那道每日刻画的水线痕迹,清晰地显示,水面比昨日,又悄然上涨了微不足道的一粒米的距离。
那便是这帝都之下,汹涌暗流,
正在无声涨潮的迹象。
黄昏时分,石头抱着一个粗陶小盂回来了。盂里的枸杞洗得干干净净,红得发亮,上面还细心地铺着一层雪白的糖霜。他献宝似的将小盂举到欧阳简面前,小脸因为奔跑和兴奋红扑扑的:
“爹,你看!我留了三颗最大的,一颗都没偷吃!”
欧阳简伸手接过陶盂,指尖在触碰到孩子袖口时,却感到一丝异常的冰凉。
那并非雪水的寒意,
而是带着井台边特有的、深夜的冷冽气息,
仿佛还沾染着……
某块被帝王紧紧攥在手中、用以寄托无尽心事的半块玉佩上,
那残存着的、
属于至尊的、
孤寂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