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积雪尚未消融,在灰白的天色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京师九座巍峨的城门次第洞开,如同沉默的巨兽张开了口。白恒乘坐着由四匹紫色缰绳骏马拉动的官制马车,缓缓驶入京城。家眷的车队紧随其后,而那一队身着紫金色劲装的宫廷缇骑,则如影随形,分列车队两侧护卫。他们身上的铁甲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闪烁着寒芒,远远望去,像给这座沉寂的皇城镶嵌了一道移动的、冷硬而华丽的银边。
城头宣告开城的鼓声尚未完全停歇,早有内侍在城门内侧的高台上,扯着尖细的嗓子,拉长了调门高声传唱:
“镇西大将军、新任兵部尚书白恒……奉旨入都觐见……!”
向来都是荣宠与枷锁并行。
皇帝赏赐的府邸坐落于皇城东侧,紧邻着太后所居的慈宁宫。这位置显赫无比,意味着“荣宠”已达极致,一步便可踏入权力核心;却也意味着他一家老小皆在太后眼皮底下,“枷锁”无形,此后一举一动,皆难逃监视,可谓寸步难行。
那十二名紫金缇骑并未因送达任务完成而撤离,反而堂而皇之地入驻府邸外围,昼夜轮班巡守。这究竟是护卫中枢重臣安全的殊荣,还是监视新任兵部尚书的眼线?荣宠与囚徒之间的界限,在这座朱漆大门的府邸前,变得模糊不清。
兵部尚书的金印,并非在庄重的朝会上由皇帝授予,而是在一次觐见中,由太后隔着珠帘亲手颁下。印玺入手沉重,底部刻着规整的官衔,然而印背之上,却清晰地阴刻着“慈恩”两个小字。执掌天下武官选拔升迁的权柄,首先要感念的,竟是太后的“恩典”。
首次参加早朝,白恒依品级立于丹陛之下的左侧武将班首。他的对面,文官行列之首,便是面带温和笑容、眼神却深邃难测的姚相。丹陛之上,幼小的皇帝端坐中央,身后垂着一道厚重的明黄色帘幕,太后的身影隐于其后。白恒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右侧姚相的审视、来自帘后太后的打量,以及龙椅上那稚嫩目光中隐含的、微弱的期待。一道目光,仿佛化作了三把无形的刀,其中两把的刀背对着年幼的帝王,而锋刃,却都隐隐指向了他这个新入局的“兵部尚书”。
踏入兵部衙门,迎接他的是一片表面的恭谨与实质的架空。衙署内的各级官吏,早已被姚相的势力渗透、掌控。白恒手持尚书金印,坐在宽敞的大堂之上,翻阅着厚厚的将领名册与各地兵备文书,却发现,这一个个名字、一串串数字,仿佛都只听从远处姚相府中一声轻微的咳嗽。他的命令,出了这兵部大堂,便如同石沉大海。
至于那“兼领”的太后亲军,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透。当他以亲军统领的身份前往校场点兵时,十二营的营官齐刷刷跪倒,声音洪亮却冰冷:“末将等,只听太后娘娘懿旨!请尚书大人出示娘娘手谕!”那方沉甸甸的尚书金印,在此时,竟比不上一张盖着慈宁宫花押的薄纸。
夜幕降临,姚相府邸却是灯火通明,大开筵席,为新任尚书接风洗尘。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姚相端着酒杯,步履从容地穿过喧闹的宴席,锦袍的暗纹在烛火下流转着幽光。他停在白恒身侧,很自然地抬手拍了拍对方僵硬的肩甲,指尖在冰冷的铁片上短暂停留。
“白尚书啊,”他声音温醇如陈酿,眼底却沉着量度的神色,“西北的风沙硬朗,吹惯了的人,乍一回到这京城,怕是会觉得此地的酒水过于绵软了吧?可还习惯?”
白恒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发白,酒液在杯中纹丝不动:“劳相爷挂心。边关苦寒,能饮到如此琼浆,是臣的福分。”
“诶……”姚相拖长了语调,亲手执起玉壶为他添酒,“风沙磨人,也磨剑。只是这京城不比边塞,有时候太过锋利的剑……反而容易折在鞘里。”他倾身时,袖中淡淡的龙涎香混着酒气萦绕而来,“就比如近日漕运上那批盐引,原本走得好好儿的,偏有些不懂事的要追查什么‘三成抽水’……这不,昨夜就有两个御史跌进了御沟。”
白恒凝视着杯中晃动的月影:“相爷说的是。只是边关将士的饷银,到底还要靠着这些漕粮盐引。”
“所以老夫常说,白尚书这样的栋梁该早日还朝。”姚相忽然贴近耳语,声音轻得像雪落宫檐,“兵部那些旧档堆得比雁门关还高,何苦费力整理?倒是太后常念叨,说亲军里那些不省心的……该用边关的法子好好管束。”他笑着举杯示意,袖口拂过时,一枚盐粒悄无声息地落进白恒的酒杯。
月光穿过雕花槅扇,在两人之间投下交错的明暗。席间歌舞正酣,琵琶声急如骤雨,将未尽之语都搅碎在琉璃盏碰撞的清脆声响里。
那话语如同杯中看似醇和的软酒,内里却不知藏着能腐蚀筋骨的算计。
慈宁宫的召见则是另一番光景。宫殿深邃,帘幕低垂,光线幽暗如同古井。太后的声音透过珠帘传来,温和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白爱卿,亲军护卫宫禁,关系重大,需得有些新气象才是。你久在边关,熟知兵事,要多费心才是。”这“新气象”三个字,听起来是勉励,实则暗藏机锋,既是要求他整顿,也可能意味着要他进行清洗与换血,最终换上完全忠于太后—或者说,忠于姚相—的“心”。
最令白恒心绪复杂的,是幼帝萧辰的一次秘密召见。在紫宸殿僻静的西暖阁,年幼的皇帝屏退左右,独自面对白恒。他抬起清澈却带着一丝早熟忧色的眼睛,低声问道:“白将军,镇西关外看到的星星……也能照到这京城里来,是吗?”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京城的重重迷雾。星光或许能照亮宫墙,但要想在这黑暗中走出一条路,恐怕需要的,是血与火的映照。
夜深人静,白恒独自立于府中最高楼阁的窗前,推开窗户,任凭凛冽的寒风灌入。他遥望着西北方向,尽管视线被重重屋宇阻断,但他知道,那边是连绵的雪山和无垠的旷野。
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里:“姚相的软刀子,太后的迷魂香,还有陛下……这看似繁华的帝都,步步凶险,竟比西北直面刀剑的战场,更要人命。”
这一夜,帝都这位新任的兵部尚书,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