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城将军府弥漫开一层薄薄的雾气,
后厨宽敞又简朴,青石砌的灶台占去半壁,上面架着三口大小不一的铁锅,最大的那口足以烹煮整只羊。墙壁被常年烟火熏得微黑,却整齐挂着锃亮的铜勺和大小锅铲,其中一柄锅铲的木质长柄上,还带着几道新鲜的刀痕。墙角堆着码放齐整的柴垛,旁边是半人高的水缸,缸沿结着薄冰。靠窗的条案上,摆着几摞粗陶碗碟,几包尚未拆封、据说是京城来的精致调料。晨光从高窗斜斜透入,照亮了空气中缓缓飘浮的面粉细尘,也映出灶膛里将熄未熄的、暗红色的余烬。
霍煦庭将一把沉甸甸的菜刀递到厉晚手中,刀身宽厚,闪着寒光,那乌木刀柄上,还清晰留着军械监特有的烙印花纹。
“记住要领,横切牛腩顺切鸡,”霍煦庭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将军可以先从切自己……哦不,切这块牛肉开始。”他及时改口,指了指案板上那块纹理分明的牛腩肉。
厉晚接过刀,五指收拢,习惯性地寻找着最适合发力劈砍的角度,眉头微微蹙起:“这刀……感觉没开刃?”在她手中,这菜刀远不如她的佩剑来得顺手,虎口处都觉得别扭。
霍煦庭闻言轻笑:“开了刃的,只是开的是切菜的刃,不是杀敌的刃。”他话音刚落,旁边灶膛里刚引燃的柴火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轰”地一声窜起老高的火苗,像是在给这位初入厨房的镇西大将军一个下马威。
见厉晚握刀的姿势依旧僵硬,霍煦庭很自然地站到她身侧后方,伸出右手,轻轻覆在她握着刀柄的手上。
“放松些,”他的声音近在耳边,“手腕要活,用的是巧劲,不是战场上那种蛮力。”他的指尖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是昨夜批阅星图文书时沾染的,此刻这墨香却丝丝缕缕地蹭在了厉晚的手背上。
厉晚心中暗自嘀咕:这双批阅地图、执笔安民的手,如今来摆弄菜刀,倒也算是……一脉相承的“掌控”?
“横着下刀——”霍煦庭拖着长音,引导着她的手,菜刀在光滑的案板上划出一个流畅的半圆。只听极轻的“嘶啦”一声,一片薄得几乎能透光的牛腩肉便从整块肉上分离下来,轻飘飘地落在案板上,像是对这初次配合的无声褒奖。
厉晚学着他的样子,深吸一口气,手腕用力向下一切。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预想中薄薄的肉片并未出现,案板反而被她这灌注了战场力道的一刀劈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那块可怜的牛腩肉,连带着一小片木屑,被死死卡在了木板缝里,俨然成了刀下“亡魂”,更像是斩断了一棵小树。
霍煦庭面不改色,只微微挑眉点评道:“将军的手劲……尚可,气势十足。下次我们只切菜,不切案板就好。”
接下来是炒鸡蛋。
厉晚学着伙头兵的样子点燃灶火,火舌却“呼”地一下窜出三尺高,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后一跃,握着锅铲的手腕一紧,差点将这厨房家伙当成御敌的长枪给掷出去。
手忙脚乱地往锅里倒油,又没控制好分量,清亮的油脂瞬间在锅底积了厚厚一层,俨然成了一个小小的“油湖”。
她拿起鸡蛋,在锅沿一磕,蛋液滑入锅中,蛋清在滚烫的油面上迅速凝结、漂浮,像几颗不小心坠入水中的、仓皇的小星星。
轮到翻炒时,厉晚那握铲的姿势,俨然如同在阵前挥舞令旗,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一铲子下去,金黄的蛋黄被捣得粉碎,与蛋清混合成了糊状;再一铲子,之前没注意的蛋壳碎片也混了进去,简直是上演了一出“蛋骨相连”的惨剧。
最终出锅的,是一盘色泽焦黑、间或点缀着星星点点白色蛋壳的炒鸡蛋。期待的香气丝毫没有,只有一股浓郁的焦糊味,夹杂着操作者方才的惊慌,弥漫在厨房里。
到了亲兵试吃环节。
二十名亲兵被召集到院中,排成一列,每人分到一小块那盘焦黑的炒鸡蛋。他们个个表情肃穆,如同即将踏上战场,进行着极其艰难的表情管理。
第一个亲兵鼓起勇气放入口中,咀嚼两下,梗着脖子硬生生咽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香!”话音刚落,一缕黑烟竟从他齿间幽幽飘出。
第二个亲兵更加实在,嚼了半天,努力组织语言:“外焦里……也焦!”说完,伸出舌头舔了舔发黑的嘴唇,舌头尖也染上了一圈黑色。
第三个机灵些,绞尽脑汁拍马屁:“将军煎蛋,犹如排兵布阵,层层焦糊,深合兵法之妙,此乃……此乃‘焦兵战术’!”话音一落,队列里顿时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噗嗤”声,士兵们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如同擂响了的战鼓。
在一片“惨烈”的评价中,霍煦庭面色如常地拿起筷子,夹起了盘中第三块焦黑的鸡蛋,仔细地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吞咽。
然后,他看向脸上有些挂不住的厉晚,认真地说道:“比昨日少糊了三分,进步显着。”
厉晚耳根微微泛红,却强自镇定地扬起眉毛:“明日定再少糊三分,直到你能品出其中的‘真味’为止。”
霍煦庭闻言,眼角弯起愉悦的弧度:“真味,便是焦中透着食材本香,苦后自有回甘——我等着那一天。”
厨房里的炊烟袅袅升起,那盘炒鸡蛋的焦糊味渐渐散去。
锅铲和菜刀被并排挂在墙上,像一对卸下了盔甲、暂时休憩的战友。
厉晚用那柄还带着油烟的锅铲,轻轻敲了敲铁锅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带着几分不服输的劲头宣布:“明日,学做‘冻梨焖鸡’,你敢不敢尝?”
霍煦庭伸出手指,轻轻拂去她鼻尖上不知何时蹭上的一点黑灰,目光温柔而坚定:“敢。只要是你做的,焦了也是甜的。”
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将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一个刚刚开始学着松开紧握刀柄的手,一个稳稳接住了那柄沉甸甸的锅铲。在这弥漫着焦香与轻松笑语的厨房里,他们将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岁月,也一同放入锅中,慢慢翻炒,期待着最终能炒出一份外焦里嫩、苦尽甘来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