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戟旧城的轮廓在天际线上渐渐清晰,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
厉晚勒住马缰,望着这座曾经屹立边关的雄城。去岁那场惨烈的守城战还历历在目,如今城墙处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垛口残缺不全。她披着暗红色斗篷,骑在战马上缓缓前行,霍煦庭默然跟在身侧。
越靠近,景象越发凄惨。
融雪后的土地裸露着深浅不一的伤痕,焦黑的断壁残垣间,隐约可见散落的白骨。有些骨头上还挂着残破的布片,在料峭春风中无力地摇曳。城墙脚下,一堆骸骨杂乱地堆积着,像是被人随意扫到一处。
厉晚翻身下马,脚步沉重地走向那堆白骨。她蹲下身,久久凝视着其中一具较小的骨架——那分明是个孩子的遗骸,头骨上还留着一道清晰的刀痕。
“我们在曾这里血战。”她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折了将士,才保住这座城。”
霍煦庭默默站在她身后,目光扫过这片焦土:“城是保住了,可今年开春,幸存的百姓又饿死了三成。”
厉晚缓缓起身,拔出腰间佩剑。剑尖轻轻挑起一截焦黑的腿骨,那骨头在春日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这就是我们用性命换来的胜利?”她的声音微微发颤,“这就是百姓赖以生存的田地?”
剑尖一抖,白骨落回原处,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转身面向霍煦庭,眼中燃烧着某种决绝的光:“我要在这里立下军令状。”
不等霍煦庭回应,她已经大步走向一旁焦黑的土地。长剑挥动,在焦土上刻下深深的痕迹:
“三年之内,化战场为良田,边军自给,流民归籍!”
每一个字都深深烙进焦土,仿佛要用这土地本身的伤痛作为见证。
她收剑入鞘,从地上拾起一截白骨,郑重地放在那些字迹旁。
“以焦土为印,以白骨为押。”厉晚抬头,目光灼灼,“这是我,镇西大将军厉晚,此生最重要的军令状。”
霍煦庭凝视着地上那行字,许久才开口:“将军可知,这比攻下一座城池还要艰难。”
“我知道。”厉晚的声音坚定,“但我们必须做到。”
她望向远方,那里依稀可见几个瘦弱的身影在废墟间翻找着什么——那是幸存下来的百姓,正在挖掘草根。
“在招远时候,我们还在争论火垦与井沟的优劣。”厉晚缓缓道,“如今看来,那些争论何其奢侈。这里连争论的余地都没有,只有生死。”
霍煦庭轻轻点头:“招远城荒地的成功,给了我们信心,也给了我们方法。”
“方法要有,决心更要有。”厉晚翻身上马,“即刻开始筹划。”
回到大营,厉晚立即召集了所有将领和幕僚。
她站在沙盘前,手指重重落在朔戟城的位置:“从今日起,这里将不再是单纯的军事要塞,而是我们新的家园。”
帐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震惊了。
“将军三思!”一位老将站出来,“朔戟城乃是军事要冲,岂能轻易改为民田?万一北狄再来犯……”
厉晚目光扫过众人:“你们可知道,去年我们战死在这里的将士,他们的家人如今何在?”
她走到帐门边,掀开帘子,指着外面隐约可见的流民队伍:“那些就是阵亡将士的遗孀、遗孤。他们失去了亲人,如今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
帐中无人应答。
“我们用性命守护的土地,却养不活守护它的人。”厉晚放下帘子,声音沉重,“这样的守护,有何意义?”
她回到沙盘前,拿起代表屯田的绿色小旗:“我要在这里实行均田制。阵亡将士家属优先分田,流民次之,边军闲时屯垦。”
霍煦庭适时上前,展开早已准备好的舆图:“初步勘察,朔戟城外可垦荒地约五万亩。依地势高低、水源远近,可参照招远地的经验,分区域规划。”
他详细解释着初步构想:高坡地适宜军屯,低洼处可安置流民,临近水源的肥沃土地优先分给阵亡将士家属。
“可是将军,边军的主要职责是戍守……”另一位将领犹豫道。
“边军戍守,为的是什么?”厉晚打断他,“不就是为了让身后的百姓能安居乐业?如今我们就在这片土地上,让百姓安居,让将士乐业,这就是最好的戍守!”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从明日起,除必要的戍守部队外,其余将士都要参与屯垦规划。我要在十日内,看到详细的均田方案。”
军令既下,无人再敢异议。
待众人退去,厉晚独留下霍煦庭。
“说实话,你有几成把握?”她问。
霍煦庭沉吟片刻:“若只论屯田,七成。但要将军事要冲转为安居之地,难处不在田亩,而在人心。”
“人心?”
“是。”霍煦庭点头,“将士们习惯了刀剑,百姓们习惯了流离。要让他们相信这片土地能成为永久的家园,需要时间,更需要实实在在的希望。”
厉晚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朔戟城残破的轮廓:“那就从明天开始,给他们这个希望。”
次日清晨,厉晚亲自带着霍煦庭和几位文书官,再次来到朔戟城外。
这一次,他们不是来凭吊,而是来测量。
“从这里到那边的断墙,先划出三千亩。”厉晚指着城墙脚下的一片焦土,“阵亡将士的遗属,就安置在这里,离城最近,也最安全。”
霍煦庭示意文书官记录,一边在舆图上标注:“土质尚可,只是碎石太多,需要先清理。”
“让将士们来清理。”厉晚毫不犹豫,“就当是练兵的另一种方式。”
他们沿着荒废的官道慢慢行走,每走过一片土地,都要停下来仔细察看。
“这里地势低洼,可以挖井字沟。”霍煦庭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捻开,“招远城荒地的经验正好用上。”
厉晚也蹲下来,学着他的样子察看土壤:“看来我们的争论,都是为了今日做准备。”
正午时分,他们在一处破败的凉亭暂歇。亭柱上还留着箭矢的痕迹,石阶裂缝中已经钻出嫩绿的草芽。
“看,生命自己会找到出路。”霍煦庭轻声道。
“有时候我觉得,种田有什么难的。”厉晚摇摇头,“如今才知道,要让一片土地重生,比攻下一座城池更需要智慧和耐心。”
歇息片刻,他们继续勘察。日落时分,终于将朔戟城周边的主要荒地都走了一遍。
回到大营时,暮色已深。厉晚却毫无倦意,立即召来霍煦庭和几位主要幕僚。
“说说看,你们今天的见闻。”她坐在案前,神情专注。
霍煦庭率先开口:“朔戟城周边的土地,比预想的要肥沃。虽然经历战火,但底子还在。只要规划得当,三年之内实现自给,并非不可能。”
她又转向霍煦庭:“均田的细则,就交给你了。参照招远地的经验,但要更细致,特别是对阵亡将士家属的抚恤条款。”
“是。”霍煦庭应道,“我今晚就开始起草。”
烛火摇曳,将几个人的身影投在帐幕上。厉晚看着舆图上刚刚标注的各类记号,仿佛已经看到了三年后的景象:焦土变成良田,流民变成农户,战场的血腥被稻香取代。
“明天,”她轻声道,“我们就开始把这愿景,一点一点变成现实。”
霍煦庭抬头,看见她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 那不是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锐利,而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坚韧的力量。
这一刻他知道,这位镇西大将军的刀,确实第一次真正指向了荒芜。而这场与荒芜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