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川的清晨,薄雾尚未散尽。
厉晚骑着战马,立在川口的高地上。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荒原,枯黄的野草在风中起伏,如同凝固的波涛。这里是去岁那场大战的主战场,地表还留着深浅不一的坑洼,几面残破的战旗斜插在土里,早已褪成了灰白色。
“开始吧。”她轻声道。
身后的传令兵举起号角,悠长的号声在荒原上回荡。
早已待命的士兵们分成数队,手持长杆,小心翼翼地走进荒原。他们的任务是清理战场遗留的危险——未爆的箭矢、埋藏的铁蒺藜、锈蚀的刀剑。
“这里!”一个年轻士兵高喊,声音带着紧张。他用长杆轻轻拨开草丛,露出一枚半埋在土里的铁火炮。几名经验丰富的老兵立即上前,熟练地用麻绳将其固定,缓缓抬出地面。
厉晚策马走近,看着士兵们将清理出的危险物品集中到指定的深坑中。这些曾经夺人性命的兵器,如今成了开垦荒地的第一道障碍。
“将军,西边发现一处万人坑。”亲兵前来禀报,声音低沉。
厉晚沉默片刻:“按军礼重新安葬,立碑。”
与此同时,霍煦庭带着工曹的吏员和从各村请来的里正们,也来到了鹰愁川。
他在一处较为平坦的空地上站定,吩咐吏员打开木箱,取出精心保管的测绳。这测绳是用麻线混着牛筋特制的,每隔一丈就系着一个红色的标记。
“今日起,我们开始丈量鹰愁川。”霍煦庭对众人道,“用测绳量,用脚步核,每一寸土地都要清清楚楚。”
里正们互相看了看,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上前一步:“大人,这鹰愁川地形复杂,有坡有沟,单靠测绳恐怕难以精准。”
霍煦庭点头:“老人家说得是。所以还要仰仗各位里正,你们熟悉地形,知道哪里该算良田,哪里该算劣地。测绳量的是数,各位公推的是质。”
他将吏员和里正混编成十组,每组负责一片区域。测绳拉直,一寸寸地丈量;每量完一块,都要经组内里正共同确认地形优劣,当场记录在册。
日头渐高,荒原上人影绰绰。测绳在阳光下起落,吏员高声报数,文书伏在简易的木箱上奋笔疾书。里正们时而争论,时而协商,为一块地的等级各抒己见。
霍煦庭穿梭在各组之间,不时停下脚步,亲自核查有争议的地块。
“这一片虽然平坦,但土质太差,只能算作中田。”一位里正坚持道。
同组的年轻吏员有些不服:“可它明明够得上良田的标准……”
霍煦庭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指尖捻开,又仔细观察了周围的植被:“刘里正说得对。你们看,这里只长苦艾,不见茅草,说明地力贫瘠。记作中田。”
年轻吏员红着脸记下。霍煦庭拍拍他的肩:“丈地不是简单的量尺寸,要懂得看地的‘脾气’。”
正午时分,众人暂歇。霍煦庭与几位老里正坐在一处避风的土坡后,就着清水吃干粮。
“去岁此时,这里还躺着无数尸首。”一位里正叹道,“如今竟要变成良田,想想真是……”
“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霍煦庭轻声道,“把这些荒地变成养人的田,就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歇息完毕,丈量继续。这时,一队骑兵从远方驰来,为首的正是巡田御史冷铮。他勒住马,目光如电扫过正在忙碌的众人。
“霍大人。”冷铮在马上微微欠身,“奉大将军令,巡查验看丈量事宜。”
霍煦庭还礼:“冷御史请便。”
冷铮翻身下马,带着两名随从开始抽查。他随机选取已经丈量完毕的地块,命人重新拉绳测量,核对田形册上的记录。
“这一块,册上记的是三亩七分。”冷铮指着刚量完的一片地,“再量。”
吏员们不敢怠慢,重新拉直测绳。结果出来,与册上记录分毫不差。
冷铮面无表情地点头,转向下一处。
日头偏西时,冷铮抽查到第五组。这次,他发现了一处不同——一块坡地,田形册上记的是五亩整,但重新丈量却少了二分。
“这是怎么回事?”冷铮的声音冷得像冰。
负责丈量的吏员脸色煞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同组的里正连忙解释:“御史大人,是小的看走了眼,那处坡坎没算进去……”
冷铮不听解释,直接下令:“丈量徇私,杖二十。即刻执行。”
随行的士兵当即上前,将那吏员按倒在地。棍棒落下,闷响声在荒原上格外刺耳。
霍煦庭闻讯赶来时,行刑已经结束。他看了眼趴在地上呻吟的吏员,又看向冷铮:“冷御史执法如山,霍某佩服。”
冷铮拱手:“职责所在。大将军有令,丈地之事关乎国计民生,不容半分虚假。”
他取出一本册子,在上面详细记录了此事,然后让行刑的士兵在记录上按了个血手印。
“归档。”冷铮将册子交给随从,“以儆效尤。”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整个丈量队伍。接下来的工作中,每个人都更加谨慎,测绳拉得格外直,数字报得格外响,里正们的评议也格外认真。
夜幕降临,荒原上点起篝火。霍煦庭坐在火堆旁,翻阅着今天的田形册。冷铮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霍大人可是觉得我今日太过严苛?”冷铮突然问。
霍煦庭摇头:“恰恰相反。丈地是均田的根本,根基不牢,后患无穷。冷御史今日之举,看似无情,实则是为万千百姓负责。”
冷铮紧绷的脸色稍缓:“大人能理解就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丈量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每天清晨,队伍准时开工;日暮时分,收工汇总。冷铮的抽查从不间断,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深夜。所有人都知道,这位铁面御史的眼睛无处不在。
一个月后,鹰愁川的丈量工作终于完成。
霍煦庭将最后一卷田形册整理好,与冷铮一同核查。三万四千亩荒地,每一亩都有详细的记录:位置、地形、土质、水源,以及参与丈量的吏员和里正的签名。
“鹰愁川丈量完毕,得田三万四千亩。”霍煦庭在总册上写下最后一行字,“无一人虚报,无一亩遗漏。”
冷铮在监察记录上盖章确认:“可即刻呈报大将军。”
次日,这份沉甸甸的田形册被送到厉晚案头。
她仔细翻阅着册子,看到最后一页时,轻轻舒了口气。
“一个月,三万四千亩。”她抬头看向站在面前的霍煦庭和冷铮,“你们做得很好。”
冷铮躬身:“全赖霍大人调度有方,将士用命。”
霍煦庭却道:“若非冷御史执法如山,难保不会出纰漏。”
厉晚看着两人,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接下来,该是分田的时候了。”
窗外,鹰愁川的荒原依旧寂静。但这份刚刚完成的田形册,已经为这片土地规划出了全新的命运。每一亩地,都将找到它的主人;每一寸土,都将孕育新的希望。
丈地的阶段结束了,但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