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万籁俱寂。营外的刁斗声突然划破夜空,一声接一声,缓慢而沉重。第一声响起时,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空旷的回音;第二声近了,能听出金属相击特有的颤音;第三声就在耳畔,铜器相撞的余韵在寒夜里久久不散。
这声音惊起了营外老树上栖息的寒鸦,扑棱棱地飞向远处。巡夜的士兵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确认是三更的讯号后,又继续沿着营栅缓步行走。他们的脚步声与刁斗的余音交织,在冻硬的土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刁斗声过后,营地重归寂静。只有旗杆顶端的战旗在夜风中轻轻拂动,发出布帛摩擦的细微声响。远处马厩里传来战马不安的踏蹄声,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值夜的哨兵紧了紧手中的长枪,望向远处漆黑的山峦轮廓。
牛皮帐篷里点着一盏三嘴油灯,灯芯剪得极短,火焰泛着青幽的光。霍煦庭卸了铠甲,只穿着青布深衣,袖口镶着一圈薄薄的狐毛,却依然挡不住寒气。他俯身在铺开的楮皮纸上,这张纸足有六尺长、四尺宽,边缘用镇石压得平整。
水书吏和柏书吏分坐两侧。年近五十的水书吏手掌粗糙如榆树皮,握笔却稳如磐石。年轻的柏书吏手指细瘦,指节已经生了冻疮,他是专管计算田亩的。帐篷顶开着一道气窗,一缝月光斜斜照在案头,与灯光交织在一起。
霍煦庭拿起炭条,正要画下第一条主脊线,却发现指尖已经冻得发僵。炭条刚触到纸面,就“啪”的一声脆响,断成两截。碎炭粒溅进纸纤维里,留下几个星形的黑点。
柏书吏连忙递上第二根炭条,先放在嘴边哈气捂热。可炭条一落纸,依然应声而断。水书吏默默接过第三根,含在口中润湿片刻,再小心地递过去。这次炭条折得最短,断口像一截焦黑的骨节。
霍煦庭收回手,拢在袖中送到唇边,连呵了几口热气。白雾在灯下凝成细霜,飘飘悠悠地落泪在纸面上。他忽然想起白天看到的情形:厉晚指挥兵士放火烧荒,烈焰沿着弧形的草垄疾走,士兵们列队在火尾,阵型如同展翅的大雁。那火势既顺着风向,又严守军列——“星脊”两个字突然跃入脑海。
他放下炭条,换了一支狼毫笔。先用铜直尺在纸上画出规整的“井”字格,代表低洼处的沟渠区。然后在每个井格的上端,用圆规画出一道外突的弧线,形状如同喷薄的火焰——这就是“星脊”火垦带。在火脊之间,他特意留出空白,既作自然隔离带,也兼作兵道。
松明被柏书吏小心点燃,火焰先是怯生生地跳动两下,随即稳定下来,散发出温暖的光芒。松脂在火焰中融化,释放出带着山林气息的清香,这香气清冽而干净,仿佛能让人看见晨雾中的松林。与此同时,摊开的楮皮纸上,墨香也渐渐蒸腾起来,那是陈年松烟墨特有的醇厚气息,带着些许苦涩。
两种气味在帐篷里缓缓交融。松脂的清新与墨香的沉郁相互缠绕,竟生出一种奇妙的味道——既有战场上烽烟燎原的凛冽,又带着农田里新翻泥土的温厚。这气味在帐内弥漫,掠过霍煦庭青布的衣袖,拂过水书吏粗糙的手背,最后萦绕在图纸上那些刚刚画下的星脊与井格之间。
火光跃动时,那气味似乎也跟着摇曳;火焰稳定时,气味便沉静下来,如同大地上既要有燎原之火,也要有深耕之土。这独特的气息笼罩着帐内三人,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战火与丰收的故事。
水书吏抬起头,轻声道:“大人,这纸上的火,好像也带着松脂味。”
霍煦庭微微一笑,没有答话,笔尖在星脊与井格交汇处轻轻一点,画下一枚小小的“火井”纹样——圆圈中心一个圆点,外围环绕着八道芒刺。
他在弧线内侧写下细密的注记:“脊宽十丈,顺风焚,逆风止。”“灰厚二指,春麦直接点播。”“脊间留空五丈,雨后行车,亦作防火线。”
在井格内则标注:“深沟一尺二,底宽八寸,雪水自渗。”“草根冬沤,春施粪肥,三年力复。”
图成之时,霍煦庭取出金印,却发现盛放朱砂的木匣因天寒冻住了锁扣,一时撬不开。柏书吏急忙用烛火去烤,铁锁依然纹丝不动。
霍煦庭抬手制止:“缺红便缺红,火未到时。”
他只在图纸角落按下金印,“西北道营田使司”的印文清晰可见,却没有朱红衬底,像一方尚未愈合的伤疤。
灯焰忽然猛地一跳,将熄未熄。霍煦庭将缺了朱红的印角对着灯火,让金印表面映出一团赤色的光影。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远在帅帐的厉晚说话:“缺这一抹红,待明年火脊烧透,再补。”
灯光摇曳,图纸上的星脊仿佛真的在缓缓蔓延,像一条未曾熄灭的战壕,也像一道即将成熟的麦田。
帐篷里异常安静,笔尖在楮皮纸上移动的沙沙声显得格外清晰。那声音时而急促,是狼毫快速勾勒星脊弧线时的轻响;时而缓慢,是炭条仔细标注尺寸时的摩擦。偶尔笔锋停顿,沙沙声便暂时消失,只剩下松明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松明的火焰在静谧的空气中轻轻跃动,每一次爆裂都迸出几点火星,像夏夜的萤火虫在帐内短暂飞舞。燃烧的松脂不时滴落,在灯盏中溅起细小的声响,伴随着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油灯的三道灯芯也发出极轻的嗡鸣,那是火焰在吞噬灯油时特有的声音。
这些细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反而衬得夜更加深沉。帐外的风声隐约可闻,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丝毫打扰不了帐内专注的绘图工作。水书吏偶尔轻咳一声,柏书吏翻动纸页时带起哗啦一响,都在这片静谧中显得格外突兀。
绘图人的呼吸声也融入这片声响里,平稳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