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覆盖在黄碛山缺之上,仿佛玄狐的巨大尾羽扫过天际。西北风呼啸而来,裹挟着硝石与盐碱地的粗砺气息,吹拂着青髓河面,将浅浅的水流凝成一层薄冰。冰面尚不足一指厚,在朦胧月色下泛着幽暗的微光,却已足够坚硬,足以硌断不慎踏上的马蹄。
曜戈正爽勒住缰绳,汗血马不安地踏动着前蹄,喷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凝结。这位灼曌国国王的侄儿,此刻怀中正揣着一份尚带体温的羊皮契约——那是用赤泊渊未来十年铁矿开采权,换取大泓上等织绢三万匹的盟约。他俯身探查河面,指尖刚触到冰层,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啦”裂响,如同暗夜中有人掰断了枯骨。
“卸甲!”他挥鞭低喝,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凌厉。
十二名随行的少年武士应声下马,动作利落地解开战马腹部的铁甲。冰冷的铁甲甫一卸下,原本被体温焐热的金属瞬间被寒风抽走温度,转而像烧红的烙铁般灼烫着他们的脊背。几个年纪稍轻的武士忍不住龇牙咧嘴,却仍咬着牙将铁甲牢牢缚在自己背上。
众人改用厚实的毛毡裹住马腹,又以匕首柄试探性地敲击冰面。曜戈正爽凝神细听,从敲击声中辨出冰层最薄处。他率先牵马踏入河中,冰片应声碎裂,锋利的边缘如锯齿般划破马胫。殷红的血珠滴入水中,在墨色的河面上晕开一缕缕绯色的薄雾。
天性暴烈的汗血马猛地扬起脖颈,修长的肌肉在月光下绷紧如弓弦。剧痛让它那双赤晶般的眸子瞬间充血,鼻孔扩张到极致,露出内里湿润的猩红。一声嘶鸣即将冲破喉咙——那本该是裂石穿云的长啸,却在出口的刹那被生生扼住。
曜戈正迅疾如电,貂裘下摆已死死缠住马口。锦缎深深陷进马唇,勒出痛苦的凹痕。马头疯狂摆动,鬃毛如赤焰翻飞,前蹄腾空乱蹬,踢碎了河面薄冰。少年整个身子几乎被带得悬空,手臂青筋暴起,却始终不曾松劲。
能听见被压抑的嘶鸣在马胸腔里沉闷地滚动,像被困的雷。马身剧烈颤抖,每一块肌肉都在反抗,铁蹄砸进冰河,溅起混杂着血沫的冰渣。它眼中迸发出野性的凶光,死死盯住束缚它的主人,口涎混着血丝从裘布边缘滴落,在冰面上瞬间凝结成红珠。
这一刻,人与马的角力静止在破碎的冰河中央。汗血马滚烫的吐息喷在少年脸上,带着草料与血的气味。最终,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前蹄重重落回水中,激起巨大浪花。它不再试图嘶鸣,但那双燃烧的眼睛里,仍闪烁着未被驯服的野火。
对岸忽然升起狼烟,先是一簇,随即又添一簇,大泓巡河的斥候已然发觉河面的异动。曜戈正爽眸光一凛,迅速掰开随身携带的油囊,将最后一点羊脂尽数浇在火把上。
羊脂接触火把的刹那,火焰猛地膨胀开来,发出沉闷的爆燃声。跃动的火舌骤然窜起三尺之高,将周遭的黑暗驱散。这突如其来的强光正正照在曜戈正爽脸上,将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映得通透。
火光在他瞳孔深处跳跃,却没能染上半分暖意。那对琥珀色的瞳仁在强光照射下微微收缩,虹膜上细密的纹路清晰可辨,如同冻土上龟裂的冰纹。原本温润的琥珀色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冷冽,像是两块浸在寒泉里的晶石。
最慑人的是那瞳仁深处的光芒,那不是火光的倒影,而是从内里透出的、刀锋般的寒光。这寒光与跳跃的火焰奇异地交织在一起,让他的眼神既明亮又冰冷,既炽烈又决绝。每一个细微的火星在他眼中爆开时,都会被那寒光瞬间冻结,化作更锐利的锋芒。
火光摇曳,在他眼中明明灭灭。当火焰窜到最高点时,他微微眯起眼睛,眼角的纹路稍稍加深,那寒光便从眯起的眼缝中溢出,带着洞穿黑夜的锐利。这一刻,他的眼神比手中的弯刀更锋利,比河面的寒冰更冷冽,仿佛已将前方的险阻尽数看穿。
“冲!”
十二骑应声而动,牵马破冰前行。马蹄踏碎冰面,溅起的水花在半空中就凝结成细碎的冰晶。箭矢的破空声骤然从对岸袭来,一支菱叶箭精准地穿透一名武士的肩胛。鲜血喷洒在河面上,如同撒开一把朱砂。那武士闷哼一声,反手拔箭,利落地折断箭杆,将染血的羽尾塞进怀中。
河水冰冷刺骨,渐渐漫过马腹。曜戈正爽能感觉到汗血马在剧烈地颤抖,却仍倔强地向前迈步。对岸的火把越来越近,隐约可见大泓斥候们张弓搭箭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气,将怀中的羊皮契往更深处塞了塞,随即拔出腰间的弯刀。
“散开!”他厉声喝道,“各自为之。”
少年们闻声而动,迅速在河面上散开队形。他们一手牵马,一手持刀,在碎冰与寒水中艰难前行。一名武士的马匹被箭矢射中后腿,悲鸣着跪倒在冰水中。那武士毫不犹豫地斩断缰绳,翻身跃上同伴的马背。
曜戈正爽挥刀格开一支流矢,刀锋与箭簇相撞,迸出几点火星。他能感觉到怀中的羊皮契被河水浸湿,墨迹恐怕已经开始晕染。必须尽快渡河,否则这份用铁矿换来的盟约就要化作泡影。
对岸忽然响起号角声,更多的火把向河边汇聚。曜戈正爽咬牙,猛地一拍马臀。汗血马长嘶一声,奋力向前冲去,破碎的冰面在蹄下纷纷迸裂。
“保护少主!”身后的武士们齐声呐喊,纷纷策马前冲,用身体为他挡住来自对岸的箭雨。
河水越来越浅,已经能望见对岸的沙滩。曜戈正爽心头一喜。
曜戈正爽双目赤红,却知此刻不是意气用事之时。他狠狠一夹马腹,汗血马奋力跃上对岸的沙滩。几名武士紧随其后,个个浑身湿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对岸的火把已然逼近河岸。曜戈正爽咬牙道:“走!”
十余骑迅速没入对岸的黑暗之中,只留下青髓河上破碎的冰面,以及几缕渐渐淡去的血色。寒风吹过,将河面的碎冰推挤着,发出细碎的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