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赤泊渊盐井周围静得只剩风声。
盐风卷着细沙拍在井架木桩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六名身着黑甲的镇西暗骑沿着井壁的铁索缓缓滑下,他们的动作轻捷如夜行的狸猫,黑甲在残月下泛着幽暗的光。
井底还残留着未散的温热,卤水漫过脚踝,暗骑队长蹲下身,用手指蘸了点水,在舌尖轻轻一点——咸得发苦,比寻常盐井的浓度高出三成不止。
他朝同伴打了个手势,众人心领神会,这是盐火包爆燃后卤水倒灌的典型痕迹。
丙号巷道深处,黑暗浓稠得几乎化不开。只有暗骑们手中火把的光晕在摇曳,勉强照亮眼前这片惨烈的景象。
巷道确实塌了大半。原本应当整齐排列的木质支撑柱,此刻断裂得不成样子。粗壮的松木从中间爆开,参差的断口像被撕碎的骨头,白森森的木茬从焦黑的表面刺出来。几条特别长的椽木歪斜地耷拉着,一头还勉强嵌在顶壁的岩石缝里,另一头已经垂到地上,沾满了混着盐卤的泥浆。
顶板塌陷的地方,碎石和泥土倾泻而下,在巷道中央堆起一个不小的土丘。几块较大的岩石突兀地压在废墟上,像是巨兽留下的爪印。断裂的木板七歪八扭地插在土石堆里,有一块特别长的还保持着诡异的弧度,仿佛在塌陷的最后一刻还在徒劳地支撑。
火把的光掠过时,能清楚地看见那些木料断裂的走向——所有的裂痕都从一个中心点向外辐射,就像有人在地下深处引爆了什么东西,冲击波瞬间撕碎了周围的一切。靠近中心位置的几根柱子最是惨烈,不仅完全断裂,表面还覆盖着一层焦黑的炭化物,用手指一捻就碎成粉末。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的气味:新鲜泥土的腥气,木头烧焦的糊味,还有盐卤特有的咸涩。在这片狼藉中,半枚刻着白羽纹样的腰牌断角卡在一根爆裂的撑木缝隙里,金属的边缘在火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
一位暗骑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最近那根柱子的断口。他的手指沾上了焦黑的木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这温度在这阴冷的井下达得异常。他抬头望向巷道深处更深的黑暗,那里的坍塌更加彻底,仿佛整条巷道都在那一刻被拦腰斩断。
另一名暗骑用狼牙钩小心地扒开焦黑的碎木,忽然动作一顿——半枚刻着白羽纹样的腰牌断角卡在焦木缝里,白羽是京中金吾卫的标识,此刻却像一枚烫手的烙印,深深嵌在废墟之中。
“记下来。”队长的声音低沉。
另一处碎石下,他们找到了盐火包的残布。
粗麻布浸透了盐卤,外面密密缠着火绒,点燃后能在瞬间爆发出骇人的高温,足以让坚实的木撑崩裂。
爆点的位置选得极准,正对着矿井最重要的主支撑柱,若非深谙矿井结构的内行人指点,绝无可能如此精准。
暗骑将残布、断角和几截焦木分别装进羊皮袋,以血指印封缄袋口。
那暗红的指印落在羊皮上,像一道无言的锁。
那座破庙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中,只剩几堵斑驳的残墙勉强支着轮廓。夜风穿堂而过,发出低沉的呜咽,墙头枯草瑟瑟抖动。半倾的梁柱间,蛛网密布,一根断椽上悬着的蛛丝随风轻颤,细碎的尘埃簌簌落下。残存的门板歪斜地挂在框上,随着风声发出规律的吱呀声响,像垂暮者无力的叹息。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照见供台上厚厚的尘土,和几片被风卷到角落里的枯叶。
两名缩在草堆里的盐火工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暗骑按倒在地。
火折子亮起,映出两张惊惶的脸。
“李铜鹤,原京中铸币局杂役。”
“赵盐子,皇市内库副使沈观砚家奴。”
审讯比预想中顺利。
两人供词如出一辙:受皇市内库副使沈观砚指使,以盐火包炸井,制造卤水倒灌的假象,只为逼迫镇西军接受“盐引换铁”的新政。
画押的供纸上,鲜红的手印与皇市内库的火漆并列,像在皇家华服上按下一个洗不掉的污点。
拂晓前,证据送到了镇西署。
霍煦庭独坐在书房里,残灯如豆。
他缓缓展开羊皮袋,将三样证物一一摆在案上:焦黑的残布、半枚白羽断角、墨迹未干的供词。
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三根淬了毒的钉子。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羊皮袋上的血指印,许久,将证物重新收好。
“封存。”他唤来亲兵,“待盐铁大会,当众启封。”
亲兵领命退下。
霍煦庭望向窗外渐白的天色,目光沉静。
现在还不是亮出底牌的时候,他要等那只来自京城的龙爪伸到最长,再一击即中。
京使在三日后抵达。
这次他的金冠压得更低,几乎遮住了眉眼。
他捧着的锦盒里躺着新印的盐引样券,券上三道镂空盐窗,龙尾高高翘起秤杆。
背面一行小字:“皇盐一两,换铁一斤半”——这比市价硬生生压低了三成,明摆着要用皇盐压弯草原的铁脊。
霍煦庭静静听着京使宣读新政,目光落在对方微微颤抖的指尖上。
锦盒中的盐引样券静静地躺着,金丝纹路在灯下泛着矜贵的光。霍煦庭垂目看了一眼,并未伸手去接。他的右手不疾不徐地从青衫袖中取出一样物件——正是那半枚白羽断角,边缘还沾着井底的煤灰。他指尖轻推,断角在案几上滑过一道短弧,恰停在京使手边。
姚子恒脸上的从容瞬间冻结。金冠的阴影下,额角肉眼可见地渗出细密汗珠,顺着鬓角滑下一道湿痕。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递出的锦盒收也不是,进也不是。目光死死黏在那半枚断角上,仿佛看到的不是金属残片,而是一条吐信的毒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死死盯着那半枚断角,像被烫着一般,终于还是伸手接过,飞快藏进袖中。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把柄已经被人捏在手里,而盐铁大会,就是摊牌的时刻。
夜深人静,镇西署后堂只点了一盏油灯。
霍煦庭亲自将证袋锁进一个狭长的刀形铁匣中。
匣盖合拢时,锁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既像给井涌的真相上了最后一道锁,也像一枚悬而未落的铁钉,静静等待着钉入宿命的瞬间。
龙爪已经探到了井底最深处的黑暗里。
而开启真相的钥匙,正牢牢握在镇西军的刀背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