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浮玉城驿馆最里间的厢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
三支牛油烛的火苗在从窗缝钻进的夜风里不安地摇曳着,将屋子里的一切都投上了晃动不稳的影子。姚子恒独自坐在黑漆木案前,身影被拉得忽长忽短,映在身后的素白墙壁上。
烛光从下方照亮他的脸,使得平日在人前那份矜持的威严荡然无存。光线在他紧抿的唇线和深陷的眼窝处制造出浓重的阴影,颧骨则被映得一片油亮。他的脸色随着烛火的明暗交替而变化,时而显得铁青,时而变得惨白,唯有那双盯着桌上鎏金木匣的眼睛,始终沉淀着一种近乎凝固的阴沉。
房间里极静,只能听到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他那压抑得几乎不存在的呼吸。他搁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正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住眼前这片刻的、僵硬的平静。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种被强行封存的风暴前的气息。
一个鎏金木匣静静摆在桌上,匣中是一道少年皇帝萧辰的亲笔密旨。
“皇市内库可设,母版须与定远;收益三七分——皇家三、镇西军三、草原二、玄溟宗二。钦差须谦,不得伤和气,镇西军同印同押,永为永式。”
朱笔写就的字迹尚新,墨香犹存。
姚子恒的手指在“三七分”三个字上停留许久,指节微微发白。
这道密旨像一道柔软的枷锁,将皇权牢牢束缚在四方权衡之中。
次日清晨,浮玉城中央的白玉巨秤前再次聚齐四方代表。
霍煦庭展开一卷绘着“四象分秤图”的绢帛,图上详细绘制着四种不同纹样的盐引母版:
皇家龙纹母版上,龙爪紧握秤杆;
镇西军狼首母版,狼鬃与秤盘相连;
草原鹰翼母版,鹰翅环护秤身;
玄溟宗盐纹母版,盐花托起秤台。
四版尺寸相同,纹样各异,却必须同时压印在同一张盐引上,缺一不可。
“这便是分秤之法。”霍煦庭的声音平静,“四版同印,方能生效。”
姚子恒站在秤台中央,金冠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他的面色青白交替,捧着密旨的双手微微颤抖,仿佛捧着的不是绢帛,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臣……遵旨。”
这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霍煦庭沉稳的面容,掠过厉晚腰间未出鞘的长刀,最后停在草原部落那面迎风招展的狼旗上。
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心里刻下“镇西军跋扈”这几个字,却不得不将这份屈辱生生咽下。
签约仪式在白玉巨秤下举行。
四方代表依次上前,将各自的印信重重压在崭新的盐引样券上。
皇家龙印朱红如血,镇西军狼印赤如烈焰,草原鹰印铁青如玄冰,玄溟宗盐印洁白如霜。
四枚印信并列压在券心,宛如四根铁钉,不仅钉在了皇家的金袍上,更钉碎了姚子恒最后的尊严。
金冠之下,他的额角青筋跳动,却不得不亲手按下那方龙印。
在他落印的瞬间,白玉巨秤忽然泛起幽幽绿光,仿佛为这场分秤之议画下了定论的句点。
仪式结束后,姚子恒快步返回驿馆。
刚一进门,他便狠狠将金冠掷在地上。
白袍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惨淡,他咬牙切齿地低语:“镇西军,你们守得住秤,守得住名?我必让太后知道——谁才是秤主!”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顶滚落尘埃的金冠,胸口剧烈起伏着。片刻,他几乎是踉跄地弯下腰,伸手去拾。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冠身时,一阵刺痛骤然传来——冠沿一处精巧龙爪装饰的尖端,竟如此锋利,瞬间划破了他的指腹。
他猛地缩手,一滴殷红的血珠已经从伤口沁出,颤巍巍地悬挂在指尖。他愣了一瞬,随即像是跟谁赌气般,再次伸手,一把将金冠攥起。
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那龙爪的锐利边缘硌在掌心肌肤上。鲜血不再是一滴,而是成了一道细小的溪流,顺着他的指缝蜿蜒而下,无可阻挡地沾染上了金冠表面那繁复华丽的龙纹。
温热的液体流过冰冷的、錾刻出的龙鳞,在那耀目的金色上,拖曳出一道道断续的、暗红的痕迹。血珠凝聚在龙睛的位置,缓缓滑落,仿佛给这象征无上权力的图腾,点上了一抹悲怆而狰狞的色彩。他低头看着掌心被龙爪刻下的伤痕,又抬头望向镜中自己狼狈的模样,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自嘲与冰凉的恨意。
当夜,签约的盐引被小心收纳入一个特制的“四象匣”中。
匣身雕刻着四方纹样,四枚印信在匣内泛着淡淡的绿光。
这光芒透过匣子的缝隙,仿佛在为下一场关于铸币权的较量,预先埋下了一枚悬而未落的铁钉。
霍煦庭站在驿馆窗前,望着远处已经空无一人的白玉巨秤。
厉晚无声地来到他身后。
“姚子恒回去时,脸色很不好看。”
“他自然不会甘心。”霍煦庭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远方,“但这道密旨来得正好。”
“皇帝为何会突然下这样的旨意?”
霍煦庭轻轻摇头:“不是突然。盐铁大会的消息传回京城,朝中必然震动。皇帝此举,既是为了安抚各方,也是为了制衡太后一系的势力。”
“那我们接下来……”
“铸币权。”霍煦庭转身,眼神清明,“盐引既分,下一步就是铸币。姚子经此一败,必定会在别处找补。”
在驿馆的另一端,姚子恒正对着一面铜镜整理衣冠。
指尖的伤口已经包扎妥当,但他的眼神却比受伤时更加阴沉。
他轻轻抚过金冠上那道血痕,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与此同时,玄溟宗的驻地内,高鸾雪正仔细端详着新得的盐纹母版。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版上精致的盐花图案,面纱下的唇角微微扬起。
而在草原部落的营帐中,曜戈将鹰翼母版举到灯下细看。
金属的冷光映在他眼中,照亮了其中闪烁的野心。
四象匣在镇西军的看守下静静躺在库房中,匣身的绿光渐渐暗淡,但直到天明时分,那光芒依然隐约可见,仿佛在预示着这场权力博弈远未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