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泊渊干井口笼罩在一片朦胧的薄雾中,远处的山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太阳还躲在地平线之下,只有东方的天际泛着一线灰白,像是未完全睁开的睡眼。
井口的铁索绞盘缓缓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钝响。那声音沉重而缓慢,仿佛一头沉睡多年的巨兽正在艰难地苏醒。铁索在雾中若隐若现,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随着绞盘的转动不时滴落。
绞盘的木制支架因为承受着重力,不时发出细微的呻吟。铁索与滑轮摩擦时迸溅出零星的火花,在灰白的晨雾中一闪即逝。整个井口都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等待,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偶尔有早起的鸟雀从井架上空飞过,发出几声清脆的啼鸣,却更衬得这片天地格外寂静。绞盘的声音在空旷的河谷间回荡,一声接一声,像是巨兽的心跳,缓慢而有力。
雾气弥漫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狼旗和镇西军旗并排垂着,被晨露浸得颜色发暗。
绞盘每转动一圈,铁索就绷紧一分,铮铮的摩擦声在岩壁间回荡,震得井口的碎石簌簌落下。
一群草原少年赤着上身,轮流拉动绳索。
他们臂膀上的汗珠刚渗出就被晨风吹干,留下一层薄薄的盐霜。
曜戈站在最前面,双手紧握绞杠,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紧盯着幽深的井口,狼一般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岩层,看到地底深处的盐火。
第一辆卤水车终于露出井口。
这辆柏木制成的水车厚达一寸,边缘还带着湿润的泥浆。静静地立在井口,木质因长期浸泡在盐卤中,已经变成了深沉的褐色。木纹在盐水的作用下显得格外清晰,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纹路自带沧桑的质感。
水车边缘镶着一圈薄薄的铜边,这是为了防止卤水腐蚀木质特意加装的。铜边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在渐亮的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随着日头渐渐升高,铜边上开始折射出细碎的金色光芒,与深褐色的木料形成鲜明对比。
铜边与木料的接缝处严丝合缝,看得出工匠的精心制作。偶尔有水珠从车厢边缘渗出,沿着铜边缓缓滑落,在晨光中闪烁如珍珠。这圈铜边不仅保护着水车,更在朴素的水车上增添了一抹精致。
车内的卤水清亮见底,却没有旧井卤水那股呛人的辛辣味,只飘出淡淡的湿土气息。
水面上漂浮着细碎的盐星,像是有人撒了一把碎钻。
晨光照耀下,这些盐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但很快就沉入水底。
少年们发出低低的惊叹,随即又陷入异样的沉默——这光芒太过微弱,不像他们熟悉的炽烈盐火。
一位老师傅弯腰上前,从怀里取出一支青瓷小管。当中装着的莲子,与寻常莲子大不相同。它们经过特殊处理,表皮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琥珀色,仿佛上好的蜜蜡雕琢而成。每颗莲子的大小都经过精心筛选,约莫小指指甲盖般大,形状浑圆饱满。
仔细看去,莲子表面布满了细密的纹路,这些纹路并非天然生成,而是用极细的刻刀精心雕琢出的刻度。从底部到顶端,依次刻着从一度到十度的标记,每一道刻痕都深浅一致。莲子的顶端还留着一个小小的孔洞,那是为了调节浮力特意钻出的。
这些莲子拿在手中,能感觉到一种特殊的质感,既不像新鲜莲子那般湿润,也不像干莲子那样轻脆。它们经过盐卤反复浸泡和烘干,质地变得致密而均匀,在阳光下会透出淡淡的光泽。当投入卤水中时,它们会随着盐度的不同,精准地悬浮在相应的刻度线上。
他轻轻投下一粒,莲子在水面打了两个转,缓缓下沉,最终停在了丙度的刻线上。
“三度。”老师傅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卤水呛到了,“旧井能有庚度,新井只有丙度。”
小丘双手捧起一掬卤水,对着初升的太阳仔细端详。
水色清亮透彻,却像是被阳光稀释过一般,水中盐晶稀疏,透过水光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晕圈。
原本应该清晰显现的三个圆孔,此刻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光斑,仿佛在盐窗母版上留下了一道未合拢的缝隙。
“淡窗!盐度不足丙成!”
小丘的惊叫声在草原上响起,随即被风吹散,只留下一片死寂。
曜戈正要举起双臂欢呼,听到这声惊呼,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那双狼一般锐利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像是被无形的箭矢射中。
曜戈正爽在水车旁缓缓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水面,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指尖只沾到少许盐粒,稀薄得如同霜粉。
水中的倒影随着波纹扭曲,给他的眼眸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低声嘟囔:“少了盐火味,淡的?就像被阳光晒过的狼奶……”
他抬头望向高鸾雪,她轻轻掀起面纱,指尖轻触水面,眉心微蹙,像是在为这淡卤把脉。
她的手背在淡卤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
她凝视着水中那个模糊的晕圈,眼神像是透过一层未合拢的窗纱望向草原的天空。
她低声自语:“淡窗……淡。”
这句话轻得只有风能听见,在惊愕中留下一道细微的缝隙。
少年们臂膀上的汗珠不断渗出,又被晨风吹干,留下一层细白的盐霜。
此刻这层盐霜显得格外讽刺,他们期盼的盐火,并未从地底喷涌而出。
太阳终于升起,阳光照在清亮的淡卤上,折射出柔和却黯淡的光。
围观的牧民们开始低声议论,声音如同风吹过草尖:
“丙度?这不够制作盐纸,也不够点燃盐窗啊。”
“难道这口干井白挖了?”
低语声在井口回荡,给晨雾平添了几分沉闷。
两名工匠一前一后,推着柏木水车缓缓向盐田方向移动。沉重的车轮碾过干裂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声响。车轮过后,两道清晰的湿痕留在了焦黄的土地上,那湿润的痕迹在干旱的原野上显得格外突兀,像是给这片干涸的大地划开了两道新鲜的伤口。
晨风吹过,卷起细小的沙尘,轻轻覆盖在湿痕之上。不过片刻工夫,那两道水痕就开始变得模糊,边缘处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黄沙。但就在湿痕即将消失的时候,车轮又碾过新的土地,留下新的痕迹。
推车的工匠低着头,脚步沉重。他们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失望的、困惑的、担忧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背上。水车里的淡卤随着颠簸轻轻晃动,偶尔溅出几滴,立刻就被干渴的土地吸收殆尽。
远处,几个牧民还站在原地,目送着水车远去。他们看着那两道断断续续的湿痕,眼神复杂。一个孩子想跑过去踩水痕玩,却被母亲轻轻拉住。妇人摇了摇头,把孩子揽进怀里。
车轮声渐渐远去,湿痕也在风沙中若隐若现。但那份沉甸甸的失望,却像烙印般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比车轮留下的痕迹还要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