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远未破晓,曜戈正爽就已经带着他的草原少年们回到了赤泊渊的风渠工地。
经过一夜短暂而沉默的休整,昨日那场激烈对峙带来的激荡似乎被强行压入了心底。少年们换下了沾满泥污、沉重不便的皮袄,穿上了更利于挥锹使力的粗布短打,袖口和裤腿都用麻绳紧紧扎起,显得干练利落。没有人说话,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很少,只有默默地拿起靠在渠岸边的铁锹,找到自己昨日离开时的位置,然后,弯腰,挥臂。
“嚓——嚓——”锹头切入干硬沙土的闷响声,在清冷的晨曦中此起彼伏,打破了黎明前最后的寂静。这声音单调而重复,却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决心。
曜戈正爽脱掉了靴子,赤着双脚,第一个跳下了冰凉的渠底。初冬清晨的沙土粗糙而冰冷,带着夜间残留的寒气,刺激着脚底的皮肤。但他踩上去时,脚掌稳稳踏落,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那点凉意与粗粝,不过是这片土地最寻常的问候。他握住自己那柄比别人更宽厚些的铁锹木柄,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挥下。锹头像切豆腐般深深嵌入沙土,他腰部发力,双臂一扬,一大坨沉重的、夹杂着碎石的沙土便被抛起,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到渠岸上,发出沉闷的噗声,堆积起来。
太阳渐渐升高,驱散了晨雾,也将金色的、开始变得炽热的光芒毫无遮拦地洒向旱原。渠底的温度迅速攀升。沙土很快就被晒得发烫,踩上去不再是冰凉,而是逐渐变得灼人。少年们的脚底板,在粗糙沙石的持续摩擦下,很快就被磨破了皮。细小的血珠从磨破的地方渗出来,立刻就和沾满脚底的沙土混合在一起,在高温下,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水分被蒸发,凝结成了一层暗红色的、混合着血痂和沙粒的硬壳。
一个年纪稍小、脸庞还带着稚气的少年,脚底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抬起脚想看看伤势。
“别停。”曜戈正爽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没有抬头,手里的铁锹依旧保持着稳定的节奏起落,“血盐壳结厚了,就是咱们在这旱原上,最好的靴子。”
他说得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那少年咬了咬牙,将抬起的脚重新踩回滚烫的沙土里,忍着刺痛,继续挥动手中的铁锹。果然,随着他们不断挖掘、行走,脚底那层暗红色的硬壳,在持续的摩擦与沙土“浇铸”下,越来越厚,也越来越坚硬。虽然看上去有些狰狞,触感更是古怪,但这层由自身鲜血与旱原沙土共同“锻造”的硬壳,异常地耐磨隔热。少年们渐渐习惯了这种触感,踏在沙土上,甚至发出一种特有的、沙沙的摩擦声,真的像是穿上了一双双特制的、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的“铁盐靴”。
风渠,就在这一锹一锹的挖掘中,沉默而坚定地向前一寸寸延伸。
曜戈正爽定下了一个规矩:每挖出大约一万锹土——这个数字是他自己随口定的,他说草原儿郎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以“万”为单位,要让人看见分量——少年们就会暂停一下,在刚刚挖好的、还带着新鲜断面痕迹的渠壁上,用铁锹的尖角,刻下一匹狼首。
没有精细的雕琢,没有复杂的线条,就是用铁锹那坚硬的金属尖角,带着挖土的余力,粗粝地、狠狠地刮刻出最简洁的轮廓:两只警惕竖起的尖耳,一张向前咧开、露出利齿的嘴,还有那象征着勇猛与不屈的眼神。一匹,接着一匹,沿着风渠向前延伸的方向,沉默地排列下去,像是给这条正在诞生的“盐火之脉”,镌刻下了一串属于草原魂灵的图腾印记。
当刻到第三匹狼首的时候,那个先前抬脚看伤的少年,一边用袖子抹去流进眼睛的汗水,一边忍不住低声开口问道:“曜戈大哥,这风渠……等咱们真的挖通了,真能把那‘盐火’引过来吗?我是说,那看不见摸不着的……”
曜戈正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铁锹插在身旁的沙土里。他直起腰,抬起头,望向头顶那片被旱原的风吹得一丝云彩也无、湛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流淌,在下颌汇聚成滴,然后“啪”地一声,滴落在他脚下滚烫的沙土上,瞬间就被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异常干脆,没有丝毫的敷衍或鼓励,只有最直白的坦诚,“但我知道,不挖,就一定没有。”
他弯腰,重新握紧铁锹的木柄,锹头再次深深切入沙土。那“嚓”的闷响,和他继续响起的话语声混在一起,显得格外有力:“草原上的狼,饿了,冷了,不会蹲在窝里,等着猎物自己送上门,等着太阳把皮毛晒暖。它们会出去,会追,会围,会一直追到猎物跑不动、倒下去为止。我们现在,就是在追那‘盐火’。它跑,我们就追;它藏,我们就挖。一直追,一直挖。”
少年们听着,没有人再问话,只是默默地,将手中的铁锹挥动得更快,更用力。密集而有力的“嚓嚓”声,连成一片,像是一曲由决心和汗水谱写的劳动号子。
正午时分,太阳升到最高点,将无尽的炽热泼洒下来。赤勒汗带着几个部落里的老人,赶着两匹驮着水囊和干粮袋的矮马,来到了渠边。老长老站在高高的渠岸上,手搭凉棚,望着渠底那一串在炽热空气里微微扭曲、却依旧清晰向前延伸的狼首刻痕,看了很久,很久。他那张被岁月和风沙雕琢得如同老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有深深凹陷的眼窝里,目光沉静而复杂。最后,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示意同伴们将沉重的水囊和一袋袋烤饼、肉干小心地放下,然后,这位在草原上德高望重的老长老,转过身,对着渠底下那些挥汗如雨、身影在蒸腾热气中有些模糊的少年们,深深地、庄重地鞠了一躬。
曜戈正爽看见了岸上的身影,也看见了那个无声的鞠躬。他没有停下手里几乎机械般重复的动作,只是握着锹柄的手指,收得更紧了些,下一锹,挖得比刚才更深,扬起的沙土也更多。
日头西斜,将影子渐渐拉长。当最后一缕金色的余晖即将被远山吞没时,测量进度的少年跑来报告,今日,风渠又顽强地向前推进了整整三十丈。新挖出的、还散发着泥土腥气的渠壁向阳面上,又多了三匹用铁锹尖角刻出的、线条粗犷的狼首。夕阳的余晖恰好扫过,将那些粗粝的刻痕边缘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仿佛真的有一条沉睡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金色狼脉,正在旱原干渴的肌肤之下,被这群少年的铁锹与汗水,一点点唤醒,即将破土而出。
少年们陆续爬上渠岸,瘫坐在松软的沙丘上休息。脚底那层厚厚的“血盐壳”,在暮色中泛着暗红而坚实的光泽,像是一枚枚用最特殊方式获得的、浸透着艰辛与不屈的勋章。
曜戈正爽是最后一个上来的。他没有立刻坐下休息,而是站在渠岸的最高处,转过身,回望来路。蜿蜒曲折的风渠,在逐渐浓重的暮色中,像一条静静蛰伏在旱原上的巨蟒,沉默而庞然。而那些沿着渠壁排列的狼首刻痕,在微弱的天光下,仿佛成了这条巨蟒背上,一片片逆着生长的、充满了野性与生命力的鳞甲。
盐火,还没有在预定的盐池中冒出第一缕白霜。但是,这条用最原始的铁锹、混合着血汗与誓言、一尺一寸挖掘出来的“盐火之脉”,已经在这片古老而残酷的旱原上,用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刻下了它深刻而倔强的印记。这印记,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