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戈正爽特意换了一身最整洁的袍子,深蓝色的面料浆洗得硬挺,连腰间的束带都系得一丝不苟。他怀里揣着一样东西,用一块素色的细麻布包裹着。
这是他托人从中原带来的。那日他在盐池边,偶然听见高鸾雪与玄溟宗一位老盐师交谈,提及观测星象对推算盐池潮息——即盐水自然涨落的微妙规律——有辅助之效,只可惜手边的关键的星图秘藏抄本不全,有些星宿定位的古称与今注对不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曜戈正爽立刻记下了那张星图的名字——《寰宇分野勘星录》。名字听着就深奥,但他想,既然是书,总能买到。
他动用了互市上结识的一位中原书商的关系。书商拍着胸脯保证:“曜戈兄弟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定给你寻来最全的抄本,最好的抄本!”
此刻,曜戈正爽怀里的,便是那书商几经周折送来的全本。入手颇沉,棉布包裹得严实。曜戈正爽深吸一口气,朝着玄溟宗在定远城的驿馆走去。
驿馆门口很安静,与不远处夜市的喧嚣仿佛两个世界。门口悬挂的素白灯笼下,站着一名青衣弟子。弟子认得曜戈正爽,见他来,客气地行礼:“曜戈正爽公子,可是寻圣女?”
“是。”曜戈正爽点头,手心有些微汗,“烦请通传,就说……曜戈正爽求见,有点东西想请圣女看看。”
弟子进去片刻便回转,侧身引路:“圣女在观星阁,公子请随我来。”
观星阁在驿馆后院一处僻静的角落,是座二层小楼。底层是书斋模样,四壁皆是书架,陈列着简牍、帛书、卷轴,还有不少奇形怪状的观测仪器。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与一种类似檀木、又似干草药的气息。
高鸾雪正站在一架黄铜制的简易浑仪前,手指虚虚拂过上面的刻度,闻声抬起头。她今日未戴面纱,素净的脸上神情沉静,青衫外罩了件月白色的薄氅。
“曜戈正爽公子。”她微微颔首。
“圣女。”曜戈正爽有些局促地行礼,从怀中取出那包裹,双手递上,“前日听您提起,缺一本星图抄本。我……我托人寻了一,也不知对不对,请您看看。”
高鸾雪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他如此心细。她接过包裹,指尖触及麻布,触感温润——那是被少年怀揣一路、沾染了体温的温度。
她走到书案前,将包裹解开。里面果然是一本《寰宇分野勘星录》,几个古篆字在图的边缘。纸张泛黄,但保存尚算完好。
“有劳公子费心。”高鸾雪道了声谢,指尖轻轻翻开星图。
曜戈正爽站在一旁,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的反应。书是他特意寻来的,抄本据说是“最全”,里面那些弯弯曲曲的星图和密密麻麻的注解,他一个字也看不懂,但想来对高鸾雪是有用的。
高鸾雪起初看得很快,浏览着目录和前面的总论部分,微微点头。但当她翻到中间几幅关键的星宿分野图时,指尖停了下来。她细长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往后翻了几页,翻阅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有时还会翻回前面对照。
阁内很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良久,高鸾雪合上星图,抬起眼,看向曜戈正爽。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曜戈正爽莫名觉得,那平静里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他看不懂的东西。
“公子,”她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泠,“此书确是《寰宇分野勘星录》。”
曜戈正爽心中一松,脸上刚露出笑意。
却听高鸾雪继续道:“只是……这是嘉佑三年,江右书坊的抄本。”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此版本流通较广,收录也算齐全。不过,其中几处关键星宿的古称转译,参照的是前朝《景炎历》的体系,与我玄溟宗传承、以及现今大泓钦天监通用的《弘始历》体系,很有出入。尤其是二十八宿中‘井’、‘鬼’、‘柳’三星宿的经纬标注,以及对应的地域分野解说,两套体系推算下来,能差出半度有余。”
她将书翻到其中一页,指给曜戈正爽看。页面上是复杂的圆形星图,外围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曜戈正爽看去,只觉眼花缭乱,那些字分开都认得,合在一起全然不明所以。
“半度……差很多吗?”他迟疑地问。
“于寻常观星而言,或许不算显着。”高鸾雪耐心解释,“但若用于推演盐池‘潮息’,尤其是结合漠北特殊地磁与季风变化进行精微校准,这半度的偏差,累积起来,可能导致对卤水涌流周期判断出现数个时辰的误差。”
她将书轻轻放回案上,看向曜戈正爽,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学术上的严谨:“公子好意,鸾雪心领。此书作为泛览,仍有其价值。只是于我眼下所需,抄本有所不契。真正需要参照的,应是宫内旧藏,或我宗内传承的早期抄本。那些抄本存世极少,难得一见。”
她没有说“这书没用,你拿回去吧”,也没有说“我不需要”。她给了这本书一个“增广见闻”的去处,又为他下一次可能的心意,指明了一个更具体、或许也更易着手的方向。
曜戈正爽看着案角那方棉布包裹,又抬眼看了看高鸾雪。她依旧站在那里,青衣白氅,身后是满架他看不懂的书籍与仪器,像站在另一个他无法完全理解的世界里。但此刻,她正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不耐,没有讥诮,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以及那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对他这份笨拙心意的体谅。
心中的懊恼并未完全消失,但某种更温暖、更坚实的东西,悄悄升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将那个包裹重新拿起,握在手里。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声音比刚才稳了些,“谢谢圣女指点。您说的那些……边角料,我会留意的。”
高鸾雪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曜戈正爽告辞离开观星阁。走下楼梯时,他握紧了怀里的书。书是送错了,但这一趟,他似乎并非全无所获。至少他知道了,那座看似遥远的、由星图和典籍构成的冰山,其下还有他未曾窥见的、更复杂的脉络与标准。
而高鸾雪最后那几句话,像在冰山上,为他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可供辨识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