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幕浑身一僵,低头对上路绵清澈的目光。
这个问题太过直接,也太过残忍。
她看着路绵,仿佛透过她现在成熟美丽的脸庞,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巷子里,用同样眼神看着她的少女。
她会难过吗?
她多少肯定都会的。
毛悦对她而言,不仅仅是朋友两个字那么简单。
谷幕还记得自己刚在社会底层挣扎的时候,那个时候她瘦得像根豆芽菜,谁都能来踩一脚。
那天她为了一口馊掉的馒头,跟几个比她壮实多的流浪汉打了起来。
她浑身的招都用了,牙齿、指甲、不要命的狠劲。
旁边围着几个醉醺醺的男人在喝彩,看她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破裂,蜷缩在地上像条死狗。
那里的规矩简单又残酷。赢得人才有东西吃。
就在她眼前发黑,以为自己真要被打死的时候,一个带着不耐烦的女声插了进来。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丢不丢脸,跟个小丫头片子较什么劲。”
围着的人散开些,谷幕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一个穿着皮衣叼着烟的女人。
毛悦没看地上狼狈的她,只是扔给那几个流浪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打发他们走了。
然后,她蹲下身看着谷幕,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塞到她手里。
“还挺能打。”毛悦打量着她,“想不想跟着姐姐混,好歹有口饭吃,总比跟狗抢东西吃强。”
谷幕接了。
从那以后,她就真的跟着毛悦了。
毛悦这人,看着咋咋呼呼,好像做事全凭一股狠劲,但谷幕知道,她心里门儿清。
毛悦不像谷幕自己,容易上头,冲动起来不管不顾。毛悦做事之前总会掂量几分,权衡利弊。她出力,毛悦出脑子。
她们一起打过架,在昏暗的巷子里,背靠着背,应对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拳脚。
不过吃苦一般是谷幕自己,没有活的时候毛悦就会放养她。
更多的时候,还是毛悦挡在她前面。
谷幕性子倔,不服软,容易得罪人。
每次她惹了麻烦,毛悦总是嘴里骂骂咧咧小兔崽子尽会给姐姐找事,但最后收拾烂摊子的总是她。
碰上硬茬子,情况不对,毛悦第一个反应就是推她一把,吼着让她快走,自己抄起家伙断后,把最危险的局面扛下来。
她们算得上是过命的搭档。谷幕能打,下手狠,毛悦有门路,会周旋,两人配合,倒也在那片混乱的地带挣下了一点名头和立足之地。
后来,谷幕累了,她厌倦了这种打打杀杀朝不保夕,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看到太阳的日子。
她跟毛悦说,她想走了,想用攒下的钱盘个小店,卖点杂货也好,做点小吃也行,过点安生日子。
她以为毛悦会骂她没出息,或者至少会挽留。
但毛悦没有。
毛悦只是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猛吸了一口烟,把烟屁股摁灭在满是油污的桌子上。
“行啊,谷宝,挺好。”毛悦笑着,听不出情绪,“当了老板记得请姐姐吃饭啊。”
第二天,毛悦塞给她两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摞得整整齐的钞票。
“拿着。”毛悦语气不耐,吐出个烟圈,眼神却看向别处。
“就当给你的贺礼了,以后好好过。”
那是毛悦一半的身家。
和对路绵不同,她会担心路绵会不会出事,什么事都不放心她去做。
但对毛悦不会,她很信任毛悦,所以当事情飘忽不定时,她第一个想法也是找毛悦。
虽然再后来毛悦半开玩笑和她表白搞的她不怎么和毛悦联系了。
但是以前的经历都是真的。
是毛悦让她有了站脚的资本,带着她打拼,让她在那里有了一席之地。
虽然当年毛悦和她表白以后她就躲起来不怎么和毛悦联系了。
但如果毛悦真的死了……
谷幕沉默了很久,久到路绵眼底那点好奇慢慢沉淀下去,染上了阴霾。
“……会。”
谷幕最终给出了答案,声音很轻,但很肯定,“我会难过。”
路绵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松开了挽着谷幕的手,微微后退了半步。
然后,她抬起手,自顾自地轻轻抚摸着自己胸口的位置。
七年过去了,时光没有在她的脸上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却独独没有带走那道狰狞的疤。
她的动作很轻。
半晌,她抬起头,看着谷幕,问出了另一个让谷幕更加无法呼吸的问题。
“那我呢,姐姐?”
她的声音很轻。
“如果我死了,姐姐会难过吗?”
谷幕的瞳孔猛地一缩。
什么意思,路绵不会也要把自己搞成这样吧?
她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
“你胡说什么晦气话!”
她猛地伸出手,有些粗暴地捂住了路绵的嘴,阻止她再吐出那些不吉利的字眼。
谷幕的掌心能感受到路绵柔软而微凉的唇,以及她平稳的呼吸。
她看着路绵,眼神里带着惊怒。
她气路绵总是这样,用最极端的方式,轻易就能搅乱她所有的平静。
路绵被她捂着嘴,没有挣扎。
她只是抬起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看着谷幕。
看着谷幕因为她的问题而骤然变色的脸,看着她眼底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紧张,看着她此刻失态地捂住自己的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可怕的假设堵回去。
看着看着,路绵的眼睛慢慢弯了起来。
那笑意先从眼底漾开,然后蔓延到嘴角,最终化作一个清晰而明媚的笑容。
她看起来……很开心。
非常开心。
谷幕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笑弄懵了,捂着她嘴的手下意识地松了些力道。
路绵趁机轻轻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
“姐姐,”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你害怕了。”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谷幕看着她灿烂的笑容,一时间有些恍惚。
刚才那股恐慌还没完全消退,此刻又被路绵这没心没肺的笑容搞得不上不下,憋着一股气,却又发不出来。
“你……”谷幕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
“姐姐害怕我死掉。”路绵又重复了一遍,“所以,姐姐很在乎我,比在乎那个毛悦,要多得多,对不对?”
她歪着头,追问着,非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谷幕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女孩,心里五味杂陈。
她当然在乎路绵,这种在乎早已经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畴。
刚才那个假设带来的心悸还在胸腔里回荡,提醒着她这个答案有多么毋庸置疑。
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废话。”谷幕的声音还有些哑,但语气已经好下来。
“以后不许再说这种晦气话,听到没有?”
路绵凑上前,重新紧紧抱住谷幕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只要姐姐一直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死。我会活得好好的,一直一直陪着姐姐。”
所以,姐姐也要一直陪着我哦。
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话,无声地融入了这个拥抱里。
她抬起手,轻轻回抱住路绵。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站在不远处的保镖和医护人员都默契地移开了视线。
没有人注意到,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那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不知何时微微抬起了头。
年颜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谷幕和路绵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