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巴尤利亚加冕的盛大典礼仿佛一场短暂而辉煌的梦，梦醒之后，埃德尔一世面对的是特兰西瓦尼亚高原上冰冷而坚硬的现实。窗外是1919年深秋萧瑟的景色，枯黄的草原一直蔓延到天际线与铅灰色的乌云相接，寒风卷起尘土，拍打着行宫临时办公室的窗棂。在他面前宽大的橡木桌上，铺开的不是象征着权力与统一的王国新地图，而是一摞摞冲突报告、请愿书和紧急电报。它们来自克卢日、锡比乌、蒂米什瓦拉……来自这片刚刚被纳入“大罗马尼亚”版图，却远未驯服的土地。
土地。这个词在埃德尔的脑海中反复敲击，如同沉闷的战鼓。他知道，加冕时万众欢呼的“统一”远未完成，它需要最坚实的基础。而对一个农业王国而言，这基础，就是土地，以及生活在土地上的农民。战前在旧王国境内推行的《土地改革法》只是序曲，现在，他必须将这部关乎国本的法律，强力推行到这片民族关系复杂、利益盘根错节的新领土上。这不再仅仅是经济政策，而是一场深刻的社会革命，一场巩固统治、争取民心、重塑王国根基的战争。
他的指尖划过一份来自比霍尔县的血泪控诉。一群主要是罗马尼亚族的退伍士兵和无地农民，强行占领了一位匈牙利伯爵的牧场，声称根据国王的新法律，他们有权获得土地。伯爵的管家带着武装护卫试图驱逐，冲突中，一名老兵被打死，数人受伤。报告冰冷地陈述着事实，但埃德尔能感受到字里行间弥漫的血腥味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仇恨。
另一边，是几位来自特兰西瓦尼亚的匈牙利裔大地主代表，他们通过各种渠道递上的联名抗议信。信中用词优雅却充满威胁，援引历史契约、奥匈帝国时期的土地登记、甚至国际法，声称王国的土地改革是“赤裸裸的掠夺”，是对“神圣私有财产权”的践踏，警告此举将“彻底破坏新领土的经济结构，并引发不可预测的民族对立”。他们暗示，如果布加勒斯特一意孤行，他们将寻求“外部势力”的关注和干预。
“外部势力”？埃德尔冷笑。无非是残存的匈牙利霍尔蒂政权，或是那些对东欧局势虎视眈眈的大国。他放下信笺，目光锐利。这些世袭的贵族地主，几个世纪以来占据着最肥沃的土地，享受着农民的血汗，构成了旧秩序最顽固的堡垒。他们或许在表面上承认了罗马尼亚的统治，但骨子里依然视自己为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将罗马尼亚族农民视为低人一等的依附者。不打破这个堡垒，“大罗马尼亚”就永远只是一张纸面上的蓝图。
“召集内阁特别会议。”埃德尔对副官命令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还有，请陆军大臣和总参谋长务必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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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加勒斯特，王宫议事厅。气氛比窗外的天气更加凝重。巨大的枝形吊灯下，长桌两旁坐满了王国的核心重臣。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烟雾和一种无声的紧张。
埃德尔没有坐在主位，而是站在墙边那幅巨大的、标注了各民族聚居区和大地产分布的新地图前。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先生们，”他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我们站在一个十字路口。阿尔巴尤利亚的加冕，给了我们法理上的统一。但现在，我们需要实质上的统一。而这把钥匙，就是土地。”
他指向地图上特兰西瓦尼亚、布科维纳和巴纳特的区域：“在这里，超过百分之四十的可耕地，集中在不到百分之五的人口手中，他们大部分是匈牙利或德意志裔的大地主。而为我们浴血奋战、赢得这些土地的罗马尼亚族士兵，以及世代居住于此却无立锥之地的罗马尼亚族农民，却在忍受贫困和无望。这公平吗？这能维持长久的稳定吗？”
内政部长米哈拉凯清了清嗓子，语气谨慎：“陛下，改革的必要性我们都明白。但过程必须谨慎。强行征收，会立刻激起大地主们的强烈反抗，他们在地方上势力根深蒂固，控制着地方议会、甚至影响部分司法系统。而且，这必然会被渲染成针对特定民族的迫害，给匈牙利和德国留下干涉的口实。”
财政大臣也面露难色：“陛下，补偿金是一笔天文数字。按照法律，我们需要对征收的土地进行估价补偿。以我们目前的国库状况……恐怕难以支付。如果发行债券或者打白条，恐怕难以平息对方的怒火，也会损害政府信用。”
农业部长则更关注技术问题：“土地测量、划分、分配，需要大量的专业人员和时间。我们严重缺乏合格的土地测量员和农业官员。仓促行事，只会导致界限不清、分配不公，引发无穷无尽的纠纷。”
保守派的代表，一位年长的议员，更是直言不讳：“陛下，私有财产权是文明的基石。如此大规模地剥夺一个阶层的财产，即便出于公共利益，也当以极其温和、渐进的方式进行。操之过急，恐动摇国本，引发社会结构的崩溃。”
反对的声音有理有据，涉及政治、经济、民族、行政等方方面面。埃德尔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知道这些困难都是真实的，但他更知道，时机不等人。难民需要安置，士兵需要奖赏，民心需要争取，潜在的分离主义苗头需要扼杀。
轮到陆军大臣发言了。这位从战火中走来的老将站得笔直，声音洪亮：“陛下，军队站在您这一边。我的士兵们，很多人家在特兰西瓦尼亚，他们参军打仗，不仅仅是为了国王和荣誉，也是为了能让家人获得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如果现在告诉他们，因为害怕地主老爷们的反对和某些外交压力，他们和他们的乡亲们还得继续当佃户，军队的士气会如何？ loyalty 是会动摇的！”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而且，据我所知，在一些地区，已经出现了士兵自发‘帮助’乡亲占据荒地甚至是有主土地的情况。如果我们不能通过法律和秩序来解决土地问题，那么，暴力和社会动荡就会自行解决，到时候局面将更不可控。”
总参谋长虽然话不多，但也微微点头，表示支持陆军大臣的看法。军队的立场至关重要。
埃德尔走到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炬。
“先生们，你们说的困难，我都清楚。但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是维持一个表面稳定、内部却充满仇恨和绝望的虚弱王国更重要，还是敢于承受阵痛，建立一个根基牢固、内部凝聚的强大王国更重要？”
他不需要他们回答，继续说了下去，语气愈发坚定：
“谨慎？是的，我们需要策略和步骤，但不能以谨慎为名，行拖延之实。那些大地主的反抗，在意料之中。但我要问，是他们的不满重要，还是百万罗马尼亚族农民和士兵的忠诚重要？是他们口中的‘神圣私有财产权’（很多时候是历史上通过不平等条约和特权获得的）更重要，还是王国的稳定和‘大罗马尼亚’的生存更重要？”
“补偿金？”埃德尔嘴角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意，“王国会承认补偿原则。但补偿的方式和额度，可以灵活处理。我们可以发行专门的长期土地债券，利息可以优厚，但本金支付可以延后。我们可以用国有林地的砍伐权、矿山的开采权来部分抵偿。甚至，对于历史上确有明确证据支持其所有权、并且愿意积极配合改革的地主，可以考虑给予更优惠的补偿条件。但对于那些冥顽不灵、甚至试图勾结外部势力破坏改革者……”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地说：“王国也将保留采取一切必要手段的权利。包括，在必要时，援引《紧急状态法》，以‘危害国家安全’或‘囤积居奇、阻碍国家重建’为由，进行强制征收，并大幅降低甚至取消补偿！”
这话让在场的一些文官倒吸一口冷气。这几乎是半没收的性质了。
“至于行政和技术困难，”埃德尔看向农业部长，“困难是用来克服的！立刻从旧王国抽调所有可用的土地测量人员，在布加勒斯特和克卢日设立紧急培训学校，招募中学毕业生和识字的退伍士兵，进行速成培训。军队的工兵和测绘部门，必须全力配合支持地方政府的土地清查和划分工作。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他最终拍板，声音回荡在议事厅：“《土地改革法》在新领土的深化执行，不容动摇，不容拖延！这不再是讨论要不要做的问题，而是如何做得更快、更稳、更有效的问题！”
他宣布成立一个直接对他负责的“最高土地改革委员会”，由他亲任主席，内政、农业、财政、陆军大臣以及几位熟悉新领土情况的干员担任委员，拥有跨部门协调和最终仲裁的权力。
“委员会的首要任务，”埃德尔下令，“是在一个月内，制定出在新领土各省份的具体实施细则和优先区域。原则是：首先满足退伍士兵和无地难民的需求；优先征收大面积荒置的土地、前敌对国官方资产、以及那些公开敌视王国统治的大地主的土地；在分配时，注意与当地的民族构成相协调，但在同等条件下，优先照顾罗马尼亚族申请者，这是我们巩固统治基础的必然选择。”
他看向内政部长和陆军大臣：“维持秩序至关重要。增派可靠的宪兵和部队，进驻土地改革重点区域。对于合法的土地分配，要坚决保护分得土地的农民的安全和权益，严厉打击任何试图驱赶、恐吓或破坏的行为。同时，也要防止过激行为，严禁农民未经法定程序自行占地。我们要的是有序的变革，不是混乱的狂欢。”
最后，他看向外交大臣：“做好应对国际舆论的准备。主动向相关国家说明我们土地改革的必要性、合法性和补偿原则，强调这是为了维护地区稳定和社会公正。但对于任何无理的外部干涉，必须予以坚决回绝。”
会议在一种沉重而充满决心的气氛中结束。埃德尔知道，他已经将国家机器扳上了一条充满荆棘的快车道。土地改革的巨轮开始隆隆启动，它将碾碎旧有的利益格局，也将塑造一个新的罗马尼亚。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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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兰西瓦尼亚，克卢日西北的一个村庄。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炊烟的味道。一群穿着旧军装、眼神中带着期盼与一丝不安的罗马尼亚族退伍士兵，以及一些衣衫褴褛的本地农民，聚集在村口的打谷场上。一位从布加勒斯特派来的年轻土地改革特派员，站在一个简陋的木箱上，手里拿着一张刚贴出来的布告和几张地图草图，用略带紧张的嗓音，向人群宣读着王国的土地分配政策。
“……根据埃德尔一世国王陛下签署、王国土地改革委员会核准的《特兰西瓦尼亚地区土地分配暂行条例》……现将原属于匈牙利裔地主科苏特·伊斯特万伯爵的以下土地……共计约五百霍尔特（约合285公顷）……依法征收……分配予以下为国效力的退伍士兵及本地无地农户……”
名字被念到的人，脸上瞬间绽放出难以置信的狂喜，粗糙的手掌紧紧攥在一起，眼中闪烁着泪光。他们挤上前，努力辨认着地图上那一个个用红笔圈出的、即将属于自己的小块土地的位置。那不仅仅是几霍尔特田地，那是希望，是尊严，是一个可以传给子孙后代的根基。
“狗屁条例！这是抢劫！”一个愤怒的声音打破了现场的激动。村里的匈牙利裔老神父，带着几个同样面带怒容的匈牙利族村民走了过来。老神父挥舞着手臂，用匈牙利语大声斥责着，尽管大部分罗马尼亚人听不懂，但那愤怒的情绪是共通的。“科苏特家族拥有这片土地已经两百多年！你们这些强盗！窃贼！”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退伍士兵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眼神变得警惕。特派员试图用生硬的匈牙利语解释这是王国的法律，但收效甚微。
就在这时，一小队全副武装的王国宪兵，在一名面无表情的中尉带领下，及时出现在了打谷场边缘。他们没有干涉争吵，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刺刀在寒冷的阳光下闪着冷光。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老神父的咒骂声渐渐低了下去，他狠狠地瞪了特派员和那些喜形于色的罗马尼亚农民一眼，带着人悻悻离去。冲突被暂时压制了，但空气中留下的敌意，却像冰冷的雾气，久久不散。
特派员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继续他的工作。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在地主的城堡里，在布达佩斯的咖啡馆里，在那些失去土地或者感到威胁的人们心中，怨恨正在积聚。土地改革的车轮已经碾过，它带来了希望，也碾碎了旧梦，在这片古老的高原上，刻下了新时代第一道深刻而疼痛的印记。
而在布加勒斯特的王宫里，埃德尔一世阅读着从各地发回的、关于土地分配初步展开的报告。他看到了进展，也看到了冲突和阻力。他深知，赋予农民土地，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需要提供种子、农具、信贷，需要建立新的农村合作社，需要应对可能的经济报复和孤立……路还很长。
但他没有犹豫。他拿起笔，在一份关于向新分地农户提供首批春耕贷款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土地改革的深化，是他为“大罗马尼亚”打造的基石。无论前方是赞誉还是诅咒，他都将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因为这是他加冕时的誓言，也是一个穿越者，试图改变一个国家命运的，必然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