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匿名的热粥,几味散寒的草药,终究只是权宜之计。
若不从根源上解决问题,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迟早会迎来一场真正的大病。
但如何去帮,却是个难题。
直接将人带回济世堂?
以那孩子如惊弓之鸟般的性子,恐怕只会把这份善意,当成某种未知的、更可怕的图谋,从此躲得再也寻不到踪迹。
人心,有时候比药理更复杂。
尤其是一颗受过伤的、稚嫩的心。
吴长生思虑了整整两天。
最终,一个有些冒险,却或许是最好的法子,在心中渐渐成形。
与其直接给予,不如,创造一个让她主动“求”的机会。
或者说,是创造一个,让自己能顺理成章地“教”的机会。
这天下午,吴长生提前关了医馆的门,从药柜中,取出了一味药材。
半夏。
生半夏,有毒。但若经过正确的炮制,却是治疗寒痰咳喘的良药,正好对那晚听到的咳嗽声的症。
吴长生取出的,正是未经炮制的生半夏。用一张干净的草纸,仔细包好,分量不多不少,恰好是一次煎煮的用量。
做完这一切,便将这小小的纸包揣入袖中,再次走入了清溪镇的暮色里。
这一次,路线很明确。
径直走到了那家保和堂药铺的后巷巷口。
算着时间,那个小小的身影,应该就快要结束一天的“功课”了。
吴长生装作不经意地路过,在巷口处,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袖中的那个纸包,悄无声息地滑落,掉在了墙角的青苔旁,半点声响也无。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天衣无缝。
做完这一切,吴长生头也不回地离去,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匆匆路过的行人。
只是在走出数十步后,身形一转,便隐入了街对面的另一条小巷的阴影中,目光,则片刻不离地,锁定着那个掉落了纸包的墙角。
像一个极有耐心的猎人,在等待着猎物,自己走进“陷阱”。
果不其然。
一炷香的功夫不到,那个瘦小的身影,便抱着那只破碗,从后巷里走了出来。
或许是今日收获颇丰,女孩的脚步,似乎比往日轻快了些许。
就在经过墙角时,脚步,猛地一顿。
目光,被那个静静躺在青苔旁的白色纸包,吸引了。
女孩的第一个反应,是警惕。
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便又往后退了两步,躲在墙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悄悄地观察着。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确认了那不是什么“捕兽夹”之类的陷阱,女孩才重新走了出来。
蹲下身,伸出小木棍,轻轻地捅了捅那个纸包。
纸包被捅开,露出了里面色泽微黄的块茎。
一股独属于半夏的、略带辛辣的气味,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女孩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远处的吴长生,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接下来,便是最关键的一步。这孩子,是会直接捡走,还是能认出此物不能轻易使用?
只见女孩将纸包完全打开,将里面的半夏倒在手心,放在鼻下,仔细地嗅了嗅,又用指甲掐了一小块,放在舌尖,极快地舔了一下,然后立刻吐掉。
一套动作,老练得像个行医数十年的老郎中。
吴长生的瞳孔,微微一缩。
这孩子,不仅认得半夏,甚至还知道用这种最原始的“口尝”之法,来辨别药性!
做完这一切,女孩的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随之而来的,却是一抹失望。
似乎在惋惜,这味能治咳嗽的良药,却带着不小的毒性,无法直接使用。
女孩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那些半夏,重新用纸包好,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
但没有回家,而是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吴长生心中一动,立刻悄然跟上。
女孩一路,竟是走到了清溪河的边上。
春日的河水,依旧冰冷刺骨。
女孩寻了一处水流平缓的浅滩,蹲下身,解开纸包,将那些半夏一股脑地倒入了河水之中。
然后,便用那双瘦小的手,在冰冷的河水里,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搓洗着。
一遍洗完,便将半夏捞出,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再换一处更干净的水域,继续浸泡,继续搓洗。
远处的吴长生,看到这一幕,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震惊!
无与伦比的震惊!
用清水反复浸泡漂洗,正是炮制生半夏、去除其毒性的古法之一!虽然民间知晓此法的人不多,但对于一个医者而言,并不算太过稀奇。
稀奇的是,知晓此法的,竟是一个无人教导、年仅五岁的流浪孤女!
看着女孩那被冻得通红,却依旧在水中不停搓洗的双手,吴长生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样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若是在这市井风雨中被埋没了,或是被有心人发现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吴长生从阴影中走出,脚步很轻,却很坚定,一步一步,朝着河边的那个小小身影走去。
或许是水声太响,或许是太过专注,女孩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身后有人靠近。
直到吴长生走到近前,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小姑娘,这药,不是你这么处理的。”
女孩的身体,如同被雷击中一般,猛地一僵。
下一刻,便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抱着怀里的石头和半夏,蹿了起来,转身就想跑。
“别怕。”
吴长生的声音放得更柔,“我没有恶意。只是看你处理药材的手法,有些不对,想指点一二。”
药材二字,似乎有某种魔力。
女孩逃跑的脚步,硬生生地顿住了。
转过身,依旧是一脸的警惕和惊恐,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丝藏不住的好奇与困惑。
吴长生蹲下身,让自己与女孩平视,指了指女孩怀里的半夏,笑道:“生半夏性燥,有毒。你用清水浸泡,是对的。但光是浸泡,还远远不够。”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取出了一小块用布包着的、早已准备好的生姜。
“你看,此物名姜,性辛温。将半夏与姜片同煮,或是用白矾水浸泡,方能彻底解其毒性,存其药性。你那咳嗽,是寒咳,正该用此物。若是不信,可以先取一小片,与我这姜片同嚼,看看舌头还会不会发麻。”
吴长生的语气,平和而真诚,像一个真正的师长,在教导着自己的学生。
女孩看着吴长生递过来的生姜,又看了看怀里的半夏,脸上的戒备,终于一点一点地,开始融化。
犹豫了许久,伸出那只冻得通红的小手,接过了那块生姜。
学着吴长生的样子,取了一小片半夏,一小片生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这一次,舌尖没有传来预想中的麻辣刺痛,反而是一股温润的暖流,顺着喉咙,流了下去,原本有些发痒的喉咙,竟舒服了不少。
女孩的眼睛,瞬间睁得更大了,充满了不可思议。
“你叫什么名字?”
吴长生看着女孩脸上的神情变化,温和地问道,“是谁,教你认得这些草药的?”
女孩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带给她从未有过的感觉的青衫医者,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的惊恐与戒备。
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怯生生地回答:
“我叫……阿婉。”
“没人教……我看着……就认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