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裹着碎雪沫子,刮在人脸上带着刺骨的凉。
特别是云栖坞坐落在乐游山山腰,这天气要上山可是遭不少罪了
乐游山的松柏褪了几分苍翠,枝桠上积着薄薄一层白霜,远远望去,像披了件素色的纱衣。
山腰的云栖坞,隐在一片翠竹后头,台阶上朱红豪宅的院门半掩着,檐下悬挂的铜铃随风摇动,里头飘出淡淡的松烟墨香。
赵士桢拢了拢身上的锦缎棉袍,踩着石阶往上走,靴底碾过落满松针的小径,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往日沾着铁屑火硝的直裰换成了体面的湖蓝色棉袍,腰间系着玉带,头上的幞头也梳得一丝不苟。只是那双常年摆弄火器的手,指节粗粝,掌心还带着薄茧,透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匠人气。
来之前,他在家中踱了半宿。妻子王氏的话犹在耳边,钧逸与陈家大姐的年岁相当,一个十八,一个十六,恰是朝廷律令里的适婚年纪。
可他终究是有些忐忑,陈家是书香门第,陈敬源虽无官职在身,却因捐建乐游山院、收养流民孩童的善举,在淮安士林中颇有声望。而自家,祖祖辈辈都是军中匠户,在旁人眼里,终究是比不得家大业大的乐游山陈家。
正思忖着,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青衣小童探出头来,见了赵士桢,连忙躬身行礼:“可是神工院的赵先生?我家公子说您来了直接进去就行。”
赵士桢颔首,跟着小童往里走。两边的两棵百年古樟也已经光秃秃的,只有沿墙角种着的几竿翠竹还绿意盎然,雪沫子压弯簌簌往下掉。廊下挂着一串风干的腊梅,暗香浮动。穿过已经结冰的月牙池,从九曲石桥步入正厅后,正屋的窗棂敞着,里头摆着一张紫檀木书桌,陈敬源正临帖,手里的狼毫笔行云流水,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是一派疏朗的字迹。
“赵先生,今日怎的有空登门?”
陈敬源闻声抬头,放下笔,笑着起身相迎。他依旧是一身素色直裰,清瘦的身形立在窗前,倒与这满院的寒梅翠竹融为一体。
“陈公子,客气了。”
赵士桢拱手回礼,目光扫过书桌上的字帖,笑道,“扰了公子雅兴,还望见谅。”
小童端上热茶,是新焙的龙井,茶汤碧绿,热气氤氲。两人分宾主落座,寒暄了几句,无非是说些神工院新造的火器。赵士桢捧着茶盏,指尖微微发烫,心里的话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竟有些说不出口。
陈敬源何等通透,见他欲言又止,眉宇间带着几分局促,便放下茶盏,温声道:
“赵先生今日冒雪前来,定是有要事。不妨直言,你我之间,不必见外。”
赵士桢闻言,心下一横,索性站起身,对着陈敬源深深作了一揖:
“陈公子,实不相瞒,赵某今日登门,是为小儿婚事而来。”
陈敬源微微一愣,随即抬手扶住他:
“赵先生不必多礼,且坐下说。”
赵士桢落座,脸上微微泛红,语气诚恳:
“犬子钧逸,年方十八,自小跟着我读书习字,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却也懂事明理,性子沉稳。平日里除了读书,最爱跟着我琢磨火器图纸,倒也算习得几分手艺。”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的翠竹,声音低了几分,
“我听闻令姐年方十六,品貌端庄,性子温婉。故而斗胆前来,想为犬子求娶令姐,不知陈公子意下如何?”
话音落下,庭院里静了下来。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棂上,簌簌作响。赵士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着陈敬源,对方正垂眸看着茶盏里的浮沫,神色淡然,看不出是喜是怒。
他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暗道自己唐突。陈家姑娘何等金贵,怕是真的看不上自家这个匠户出身的小子。正想开口说
“若是公子为难,便罢了”,
却听得陈敬源缓缓开口。
“钧逸兄,我是见过的。”
陈敬源抬眼,眼底带着笑意,
“上月去神工院,他跟着去看火器,中途也提了不少中肯意见,年纪轻轻确是颇有研究”
赵士桢一愣,没想到陈敬源竟还记得赵钧逸。
“至于门第之说,”
陈敬源轻笑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我陈家三代原先也是农户出身,这脱籍也不过几年。赵家造火器,护的是大明的疆土。陈家收养流民孩童,为的是天下苍生。你我皆是为国为民之人,何来高攀低就之说?”
他顿了顿,目光恳切:
“家姐娇惯,若能得钧逸这般仁厚的少年为夫婿,是她的福气。听说她俩不是互相仰慕吗?家姐婚事,终究是要她自己愿意才好。”
赵士桢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番话,只觉得心头的一块大石轰然落地,眼眶竟有些发热。他站起身,对着陈敬源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陈公子……赵某,感激不尽!”
“那我改日去山下陈家别院和令尊大人商量一下”
陈敬源连忙扶起他,两人相视一笑,满室的茶香与梅香交融在一起,竟驱散了初冬的寒意。
窗外的风依旧呼啸,可这云栖坞的庭院里,却暖融融的,透着几分说不尽的喜气。
小童不知何时添了炭火,通红的火苗舔着炉壁,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悠长。
赵士桢看着陈敬源温润的眉眼,只觉得今日这一趟云栖坞之行,竟是他这辈子最顺遂的一次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