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号的船舱内,烛火摇曳,将陈敬源与陈敬轩的影子拉得颀长。
舱外海风轻啸,涛声阵阵,舱内却只余纸笔摩挲的沙沙声响。陈敬源刚将与西班牙人签订的盟约仔细折好,塞进贴身的锦袋,转身便见陈敬轩立在一旁,眉头紧锁,似有满腹心事。
“还在想方才的事?”陈敬源倒了两杯椰汁,递了一杯给三弟,语气平和。
陈敬轩接过椰汁,却没有喝,只是望着杯中晃动的液面,沉声道:“大哥,那迭戈分明是坐地起价,先前说好的三成份额,临了竟想涨到四成,若不是你据理力争,咱们岂不是要吃大亏?还有那附加条件,要咱们的船队配合他们与葡萄牙人开战,这不是将咱们拖进西洋人的纷争里了吗?”
陈敬源呷了一口椰汁,甘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他却微微摇头,走到舱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檀木湾的海面平静无波,远处西班牙舰队的灯火与岸边的渔火交织,明明灭灭,像极了这南洋的局势,暗藏汹涌。
“你只看到了他坐地起价,却没看到这背后的门道。”陈敬源转过身,目光落在陈敬轩身上,
“迭戈是什么人?是西班牙驻吕宋的舰队统领,手握重兵,麾下的红衣大炮射程远及百丈,若是真与他撕破脸,你觉得咱们的虎蹲炮,能讨到好吗?”
陈敬轩一怔,眉头皱得更紧:“可咱们有檀木湾的地利,还有福船的坚固,未必就怕了他。”
“傻小子。”陈敬源失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地利?檀木湾水浅,西班牙人的战舰吃水深,确实进不来,可他们若将战舰泊在湾口,封锁航线,咱们的香料和糖霜运不出去,岂不是坐以待毙?福船坚固,可红衣大炮的威力,你今日也见识了,一颗铁弹便能轰穿船板,咱们的虎蹲炮,射程够不着人家的船舷,这仗怎么打?”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陈敬轩霎时语塞。他想起白日里西班牙旗舰上那一排排粗壮的红衣大炮,炮口森然,确实比自家的虎蹲炮威慑力强上太多。
“那……那便任由他们拿捏?”陈敬轩心有不甘,语气却弱了几分。
“自然不是。”陈敬源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做生意,讲究的是制衡。他想加价,我便抬出葡萄牙人,告诉他联盟破裂,得益的只会是他们的死对头。他要咱们配合作战,我便提出要红衣大炮,这便是交换。南洋之上,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今日咱们与西班牙人结盟,是为了对付葡萄牙人,他日若是西班牙人想独占檀木湾的贸易,咱们也能寻别的盟友,制衡他们。”
陈敬轩似懂非懂,却也明白了几分,他低头思忖片刻,又问道:
“那三成的香料份额,真的给得不亏吗?咱们香料联盟数十家商行,辛辛苦苦才将收购价抬起来,这一下子让出三成,怕是联盟里的人会有怨言。”
“怨言自然会有。”陈敬源坦言,
“但你要记住,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三成份额,换来了西班牙人的火炮支援,换来了檀木湾航线的畅通,换来了葡萄牙人的退走,这笔买卖,不亏。况且,这三成份额,不是白给。”
他走到桌前,铺开一张南洋地图,指尖落在吕宋与浡泥之间的一片海域上:
“迭戈答应我,会帮咱们打通吕宋的内陆商路,那里的苏木和紫檀,价比黄金,先前被葡萄牙人把持,咱们插不进手。如今有了西班牙人的门路,这笔收益,足以弥补那三成香料份额的损失。”
陈敬轩凑近地图,顺着兄长的指尖望去,眼中渐渐泛起亮光。吕宋的内陆商路,他早有耳闻,只是苦于没有门路,只能望洋兴叹。若是真能打通这条路,陈氏商行的生意,便能更上一层楼。
“还有,”陈敬源的指尖又落在檀木湾的港口上,
“西班牙人带来的,不只是火炮支援,还有他们的造船术和火器术。我已与迭戈约定,日后会互派工匠交流。咱们的福船,虽坚固,却也有不足,西洋人的战舰,船底是尖的,速度比咱们的福船快上许多,若是能将这造船术学来,咱们的船队,便能如虎添翼。”
听到这话,陈敬轩的眼睛彻底亮了起来。他这两年跟着周师傅学了不少,若是能记下西洋人的造船和火器之术带回去给赵伯和周师傅参考,那便是天大的收获。
“大哥,你想得竟这般长远。”陈敬轩由衷地赞叹道,先前的疑虑,尽数烟消云散。
陈敬源却没有丝毫得意,只是望着地图,神色凝重:
“这南洋,就像一盘棋局,每一步都不能走错。葡萄牙人不会善罢甘休,西班牙人也未必可信,咱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陈敬轩,语气郑重:
“敬轩,你既然跟着我出海,那也该学着独当一面。明日起,你便带着一队水手,去西班牙人的船上,跟着他们的工匠学习造船和火器之术。记住,多看,多问,多思,但不要轻易透露咱们的底细。”
陈敬轩心头一震,随即挺直了脊背,郑重地拱手道:
“大哥放心,敬轩定不负所托!”
陈敬源欣慰地点点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