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戒指在猴子手里晃着,像一撮烧不灭的鬼火。
他蹲在老槐树根旁,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咧嘴笑得像个捡到宝的孩子。
大嘴接过戒指,对着天光眯眼打量,嘴里啧啧两声:“成色不错,纹路也老,不像现在工厂出的东西。‘财’字刻得深,像是民国那会儿的款。”
“分了分了!”猴子跳起来,拍着裤子上的土,“一人三分之一,熔了也能换顿好的。”
大嘴没吭声,只是把戒指在拇指上试了试,不大不小,竟正好合手。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套了上去,指节粗粝,金光衬得那双手更显脏污,可他眼里闪过一丝亮——不是贪,是某种说不清的兴奋,像是终于摸到了点能攥住的好运。
我站在一旁没动。
那棵树不对劲。
枝干扭曲得像被人拧过,树皮裂开的地方渗着暗色汁液,像是干涸的血。
最重要的是——那坑,是新的。
我们刚来时我还靠过那树根,地面平整得很,连片落叶都没翻动过。
可现在,那土翻得像是有人半夜刨开埋过什么。
“你真不拿一份?”猴子凑过来,把戒指举到我眼前晃,“别装清高啊,哥,发财的事轮不到怕死的。”
我摇头,手心还在出汗,冷的。
大嘴这时把戒指摘下来,递向猴子:“还你。这东西……来路不明。殡仪馆边上挖出来的金子?你想过没有,谁会把金戒指埋在死人堆门口?”
猴子一把抢回去,嘟囔:“怕啥,又不是偷的。捡的不算脏。”
“捡的才最脏。”大嘴声音低了下去,“你知道‘拾遗招祸’吗?有些东西,不是丢的,是放的——专门等有人去拿。”
猴子翻白眼,把戒指往裤兜一塞,蹦跶两下:“行行行,您老高见。那我先留着,回头捐给庙里积德行不行?”
没人接话。
天已经彻底黑了,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们没再留在殡仪馆,拉着尸体去了火化场,办完手续天都快凌晨。
大嘴提议找个镇上的小宾馆凑合一宿,明早再回。
宾馆是那种老式三层楼,墙皮剥落,走廊灯一闪一闪的。
登记时老板头都不抬,只扔来一把钥匙,铁链子哗啦响。
房间是标间,两张床,我们三人挤一挤。
猴子自告奋勇睡中间那张折叠椅改装的小床,嘴里还念叨:“金主今晚睡龙床。”
洗漱时我最后一个进卫生间,镜子里自己脸色发青,眼底有黑影。
我拧开水龙头,捧了把冷水拍脸,抬头时,忽然看见大嘴站在门口。
他穿着背心裤衩,光脚,手里……正戴着那枚金戒指。
“你不是说不戴吗?”我问。
他没回答,慢慢走进来,动作僵得像关节生锈。
走到洗手台前,他抬起右手,用戒指的戒面,一下、一下地敲击瓷台。
叮——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夜里老鼠啃骨头。
我站在原地没动,心跳却开始加速。
他敲了大概十几下,忽然停住,转过头看我。
嘴角咧开了。
笑得极僵,眼角都没动,可那双眼睛……空得吓人。
他冲我笑了。
然后转身,默默走回床边,躺下,拉被子盖上,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站在卫生间门口,浑身发冷。
第二天早上,大嘴醒来第一句话是:“我昨晚梦见发财了,金子堆到房顶。”
我盯着他右手——戒指还在,套在无名指上,纹丝未动。
“你梦游了。”我说。
“放屁,我能睡死猪一样。”
我没再提,可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出发时天阴得厉害。
车子刚开出镇子,半路抛锚。
大嘴钻车底折腾半小时,满手油污爬出来,骂骂咧咧:“这破车,从没这么糟心过。”
接下来更邪门。
本来二十分钟的路,接连堵车。
前面没事故,也没修路,可车流就是不动,一辆接一辆,慢得像在爬。
收音机滋啦作响,突然冒出一段沙哑的童声哼歌,调来调去都甩不掉,最后只能关掉。
“这戒指……不干净。”大嘴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眼神直勾勾盯着前方,“猴子,听我一句,扔了。”
猴子坐在副驾,手插在裤兜里,一听就炸:“你有病吧?刚还戴它敲洗脸池,现在又说不干净?早干嘛去了?”
“我不知道它会认人。”大嘴咬牙,“昨晚那不是我。”
车内骤然安静。
我坐在后排,看着两人背影,一句话没说。
可我知道,大嘴没撒谎。他梦游时的眼神,不是活人该有的。
车终于动了,可那股闷劲儿还在。
窗外山色灰蒙,树影连成片,像一群佝偻的人影跟着我们走。
我低头,看见猴子裤兜口滑出一角金光。
是戒指。
我伸手,轻轻把它拽出来,本想还他,可鬼使神差地,我打开车门侧边的小抽屉,把戒指塞了进去,轻轻合上。
就在我转回头的瞬间,眼角余光扫过后视镜。
后排——
好像坐着个人。
小小的,头低着,穿的像是……白衣服。
我猛地回头。
空的。
只有座椅,灰扑扑的,连个褶子都没有。
我咽了口唾沫,手心又开始冒冷汗。
可就在这时,车子忽然一震,像是压过了什么。
但路面……明明平整得很。
车还在往前开,可我脑子里全是刚才那一眼——后视镜里,后排坐着个穿白衣服的小孩。
头低着,肩膀窄窄的,像被雨水打湿的纸片人。
我没看清脸,可那轮廓……太静了,静得不像活物。
等我猛地回头,座椅空荡荡的,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只有刚才我塞进去的那枚金戒指,正安静地躺在车门抽屉里,隔着一层塑料膜闪着光。
我盯着它,心跳还没平下来。
“怎么了?”大嘴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声音沙哑。
“……没什么。”我摇头,手却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
车里的空调明明没开多大,可我浑身发僵,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猴子还在副驾哼歌,手指敲着膝盖,裤兜空了一角,他居然没发现戒指不见了。
我本想恶作剧地藏一会儿,等他急了再拿出来逗他,可现在……我不敢了。
那枚戒指,不该出现在这世上。
天色越来越沉,山道两旁的树影越拉越长,像无数只手朝路上伸。
收音机依旧哑了,车内只剩发动机的闷响和轮胎碾过路面的窸窣。
我们谁都没说话,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突然,右前方的荒坡上,亮起一点幽蓝的光。
起初我以为是萤火虫,可那光不闪,也不动,就那么静静浮在半空,像一盏没人提的灯笼。
接着,第二点、第三点……密密麻麻从草丛里冒出来,蓝得发绿,照得地面泛着死气。
“停一下。”大嘴低声道,踩了刹车。
车缓缓靠边,三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提议下车,可谁也没反对。
最终还是猴子先动了,推门跳下去:“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玩意儿!”
我和大嘴跟在后面,脚踩在干枯的草上,发出脆响。
风停了,虫鸣却忽然大了起来,像是在催促什么。
那些鬼火飘在离地半尺高处,不热,也不灭,碰一下就轻轻晃,像有东西在背后吹气。
“这他妈是磷火吧?”猴子壮着胆子伸手去碰,却被大嘴一把拽回。
“别碰!这不是自然的。”大嘴声音压得极低,“你看它们的排列……太整齐了,像在等什么人。”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些蓝光,竟隐隐连成一条线,直通向远处的洼地。
像是……一条路。
就在这时,车尾传来“咚”的一声。
像是有人从里面撞了后备箱。
我们三人全僵住了。
又是一声,“哐”地撞在金属上,力道更大,整辆车都轻轻晃了晃。
猴子脸色白了:“谁……谁在后面?”
没人回答。
车是我们刚上的,后备箱空着,连条狗都没装。
可那撞击声又来了,这次是连续的,“咚咚咚”,像有什么东西被关在里面,正拼命挣扎,想出来。
大嘴慢慢往后退,手摸向腰间别着的扳手。
我也想逃,可腿像钉在原地。
那声音……不像是动物。
节奏太规律了,带着一种诡异的……哭腔似的顿挫。
“开……开看看?”猴子声音发抖。
大嘴没动,只是死死盯着后备箱,额角青筋跳着:“不开。要是里面真有东西,开了,它就出来了。”
我们三个就这么僵在原地,背对着车,面对荒野的鬼火,听着后备箱里那不知为何物的“东西”一下下撞击。
虫鸣忽然停了,四野死寂,连风都不再吹。
然后,蓝光开始熄灭。
一点、两点,像是被什么吞掉了一样,从远处往我们这边收。
眨眼间,整片山坡的鬼火全灭了,黑得像是从未存在过。
可就在这片黑暗里,月光忽然透了出来。
清冷的光洒向洼地,照亮了一片……人影。
我瞪大眼,喉咙发紧。
那片本该荒无人烟的野地,此刻竟站满了人。
上百个,密密麻麻,穿着旧式衣服,有穿长衫的老人,有扎辫子的女人,还有几个孩子蹲在摊前,翻着看不见的货。
摊位一个挨着一个,挂着布幌、灯笼、草编的招牌,锅碗瓢盆摆得整整齐齐,像是个赶集的市集。
可没有声音。
没有叫卖,没有讨价还价,没有脚步声,甚至连风吹幡动的响都没有。
所有人动作都慢,僵,像被线拉着的木偶。
他们走动、弯腰、交易,脸上没表情,眼珠不动,仿佛一整幅活过来的黑白照片。
“这……这是什么?”猴子喃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大嘴没说话,手里的扳手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我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忽然发现——
最边上一个摊位前,站着个穿白衣服的小孩。
低着头,肩膀窄窄的。
和我刚才在后视镜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想喊,可嗓子像被掐住。
想跑,可双脚像生了根。
那孩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了头。
我没看清他的脸。
因为就在这时,大嘴猛地拽住我和猴子的胳膊,低吼:“走!快走!”
我们几乎是跌进车里的。
发动机咆哮着启动,轮胎打滑,溅起一片碎石。
车子疯狂倒车、调头,冲上山路,谁都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车内一片死寂。
直到开出好几公里,猴子才颤抖着问:“你们……看到那个小孩了吗?”
没人回答。
我悄悄摸出车门抽屉里的戒指,攥在手心。
金子冰凉,可我却觉得它在发烫,像一块烧红的炭。
而更让我心寒的是——
刚才在鬼市边缘,有一个摊位上,摆着三枚一模一样的金戒指。
其中一枚,正套在一个穿白袍的男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