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屏幕,一帧一帧地拖动时间轴。
六点十七分,房门滑开,那道人影走出来,穿着我的蓝条纹睡衣,右手抓了下右耳后,左脚先迈,步子轻重和我一模一样。
它打卡,三指轻拍机器三下——那是我去年冬天养的习惯,天冷,怕指纹识别失灵,总得多按几下。
可今天早上,我低头看了眼衣领。
一道细小的裂口,斜斜划在左肩接缝处。
三天前刮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昨晚换下的睡衣就搭在椅背上。
“凡子。”我声音干涩,“那件睡衣……我没洗,也没收。”
凡子站到我身后,盯着画面放大后的领口。
他沉默了几秒,眉头一点点拧紧:“它不是模仿……它用的是你昨天穿过的衣服。”
我猛地回头看他。
“意思是,”他缓缓说,“它接触过你的东西。甚至——可能进过你房间。”
屋里像被抽了热气,冷得发僵。
我盯着那道人影走出走廊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它没穿鞋。
光脚。
脚底灰白,走路时几乎没有声音。
可它却能精准避开地上的裂缝、凸起的地砖——就像它早就走过千百遍。
“它知道路线。”我说。
“它在试岗。”凡子低声接了一句,“还没正式上岗。”
话音刚落,门被敲了三下。
不是敲门声,是拍地声。
三记沉闷的响,从值班室外传来,节奏和昨晚刘老三用拐杖敲出的“二十五”完全一致。
我们同时转头。
周哑婆站在门口,一身黑布衣,头发用青绳扎着,手里拄着一根骨铃杖,杖头挂着几片风干的蛇皮。
她没进来,只把一根湿漉漉的青苔绳绑在门把手上,打了个死结,然后退后一步,猛拍地面三下。
凡子快步走过去,蹲下跟她比划手语。
她眼神锐利,手指翻动如刀,动作急促。凡子脸色变了。
“她说……地下的‘口’在吞名字,但也能吐影子。”凡子转述,声音压得很低,“你屋里的那个,是从井底爬出来的‘岗前试用’。”
我愣住:“井底?”
凡子点头,目光落在我右脚上:“她还说……它还没穿鞋,所以还能回头。”
我没懂。
但我知道,她说的“回头”,不是转身那么简单。
昨晚监控里,那道人影走到走廊尽头,确实停了一下,肩膀微动,像在确认什么。
周哑婆忽然抬手,指向锅炉房方向,又做了个“锁”的手势。
凡子皱眉:“她说……有人留了钥匙。”
我正要问,王师傅推门进来,肩上扛着煤铲,脸上全是灰。
他看都没看我,径直走向角落的炉子,开始铲煤。
经过我身边时,他袖口一抖,有什么东西滑进我口袋。
我摸出来——一把铜钥匙,锈得厉害,边缘磨得发亮。
正面刻着三个字:“档案室b3”。
我盯着那行字,心口一沉。
b3是地下三层,老火葬场停用前的旧物柜区。
二十年前一场大火烧塌了半边楼,后来封了,没人进去过。
怎么会有钥匙?
我追出去两步:“王师傅!这钥匙……”
他头也不回,只抬起手,比了个“三”的手势,然后又竖起一根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
我懂了。三十年前,也有个守夜人,想逃。
王师傅一边铲煤,一边低声说:“他把自己名字从考勤簿上刮了。红墨水,刮得干干净净。可第二天,指纹还是刷上了,时间分秒不差。”
他顿了顿,铲子顿在煤堆里。
“只是……脸不一样了。泡过水似的,肿着,眼珠发白,像在井里泡了三天。”
我喉咙发紧:“那他还算人吗?”
王师傅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名字可以假,鞋不能假。没穿鞋的,不算正式上岗。”
我攥紧钥匙,手心全是冷汗。
回屋后,我把所有私人物品翻了一遍。
睡衣、牙刷、毛巾、鞋——全都在。
可我越看越不对劲。
床单的褶皱方向变了,枕头的位置偏了半寸,连我放在床头的水杯,杯口朝向都和昨晚不同。
它来过。
就在我闭眼的那几秒,或者,我根本没睡着的时候。
我翻出旧手机,找到黄师傅临走前留的纸条:“鬼要的是形,不是人;是名,不是命。”现在我才明白,它不需要我死,它只需要我“在”。
只要我在册,它就能用我的名字打卡,用我的指纹上岗,一点点把我挤出去,变成一个空壳。
而替身,是体系选的。
我盯着那把铜钥匙,忽然想通了周哑婆的话——它还没穿鞋,所以还能回头。
意思是,它还不是正式的“我”。
它还在试用期。
只要我抢在它穿上鞋之前,把名字、身份、痕迹全部抹掉……也许,就能反杀。
我开始写计划。
第一步:停用指纹打卡。
可系统老旧,一旦异常,会自动上报“在岗异常”,触发巡查机制。
不能硬断。
第二步:换衣服。
所有贴身衣物全部烧掉,换新的,不穿旧款。
可它已经接触过我的气味、皮屑、习惯——这些,会不会也是“身份”的一部分?
第三步:查档案室b3。
三十年前那个逃走的守夜人,到底留下了什么?
我正写着,门又被敲了。
这次是轻轻两下。
我抬头,值班室门缝底下,塞进来一只牛皮纸信封,湿的,像是被人一路攥在手里。
我捡起来,拆开。
里面没有字。
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一间老式值班室,墙上挂着考勤表,名字一栏写着“吴青山”。
他站在门口,穿着和我现在一模一样的蓝条纹睡衣,脚上……光着。
照片背面,一行小字,墨迹陈旧:
“它先穿鞋,你就输了。”我盯着李春花送来的玻璃瓶,手指不受控地发抖。
瓶里的布料泡在暗红色的液体里,边缘已经腐烂发毛,像被水浸了多年的皮肉。
血丝顺着玻璃内壁缓缓爬行,凝成三个歪斜的字:“影不归”。
那笔画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带着一股子阴湿的腥气,直往鼻子里钻。
“吴青山……”我喃喃出声,脑子里轰地炸开。
照片上他光着脚站在值班室门口,和我现在一模一样。
而他最后消失那天,是不是也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黄师傅的话在耳边回响:“影子是魂的倒影,影若离体,魂已半失。”
我猛地转身冲到墙角的穿衣镜前,抬脚,脱鞋,光脚站上去——镜子里,我的影子……慢了半拍才动。
不是错觉。
我抬左手,它右臂才缓缓抬起;我眨眼,它眼睛迟了半瞬才闭上。
它正在脱离我。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
原来它不是要杀我,是要变成我。
等我的影子彻底不听使唤那天,醒来照镜子,站在那儿的“我”,才是真正活着的——而我,只会是个被挤出身份、无人记得的游魂。
不能再等了。
我翻出黄师傅留下的那本破旧笔记本,翻到夹着红绳的一页:“非人之物近身,忌足履地,忌名入册,忌气染物。”
鞋,是“上岗”的标志。
它现在还不敢穿鞋,说明它还没被体系正式接纳。
可一旦它穿上鞋,踩实了这条路,名字、指纹、考勤,全都归它——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得让它穿错鞋。
我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旧布鞋,左脚的,鞋底磨得发薄,是我三年前在镇口老鞋摊买的。
我把它摆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鞋口朝上,像张开的嘴。
然后,我把糯米粉和朱砂按黄师傅说的比例混好,厚厚抹在鞋底。
这东西对邪祟如烫火,若真有东西碰它,必现原形。
那一夜,我没睡。
我躲在锅炉房通风口后的暗格里,手里攥着铜钥匙,眼睛死死盯着监控屏幕。
六点十七分整,走廊灯自动亮起。
房门无声滑开。
它出来了。
还是那件蓝条纹睡衣,还是右手抓耳后,左脚先迈。
可今天,它的动作迟缓了些,像是在嗅空气里的味道。
它一步步走到床边,低头,看见那只布鞋。
它弯腰。
指尖触到鞋面的刹那,鞋底粉末“嗡”地一震,泛起幽蓝微光,像地下涌出的鬼火。
它僵住了。
右脚猛地抽搐,脚踝处皮肤裂开一道细缝,黑水渗出,一滴、两滴,顺着楼梯扶手滑下去,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它想退,可身体像被钉住,硬是把鞋往脚上套。
可那鞋……根本不是它的尺寸。
左脚的鞋,右脚怎么穿得进?
它越是用力,粉末光芒越盛,黑水流得越急。
最终,它放弃了。
转身,赤脚走向考勤机。
可就在它抬手准备打卡时,机器红灯一闪,传出机械音:“指纹识别失败,身份未验证。”
打卡记录上,今日一栏——空白。
我死死咬住嘴唇,没让自己笑出声。
它怕鞋,但它必须穿鞋。
而我,只要让它穿错一只鞋,就能卡住它的“转正”。
我调出监控回放,放大到它拾鞋的瞬间。
画面定格。
它的右脚踝处,有一圈极淡的红痕,几乎融进灰白的皮肤里,形状……像被绳索死死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