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哲带着那憋不住的笑意离开后，总裁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重新陷入一种近乎绝对的寂静。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低沉的、恒定的嗡鸣，如同这空间主人一贯的心跳节奏。
江沉维持着林哲离开时的姿势，握着钢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冰封表情，仿佛林哲刚才带来的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穿堂风。
然而，若此刻有第二个人在场，并且足够细心，便能发现一些极其细微的异常。
他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能轻易洞穿数据迷雾和商业陷阱的眼眸，此刻却失去了焦点，没有落在任何一份文件或屏幕数据上，而是虚悬在半空，仿佛在凝视着某个并不存在的点。深邃的瞳孔里，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怔忡，取代了平日里的绝对冷静。
“有点吓人。”
这三个字，像三颗被投入绝对零度环境中的石子，在他坚冰般的心湖上，撞出了细微却清晰的裂响。
他下意识地，对着面前那台显示着复杂代码和报表的电脑屏幕，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个动作极其短暂，短暂到仿佛只是屏幕反光造成的错觉，那蹙起的眉峰便已迅速抚平。但对他而言，这已是极不寻常的情绪外泄。
吓人？
他吗？
这个词与他的人生轨迹几乎从不沾边。在技术领域，他是令人仰望的天才与先驱；在商业世界，他是令人敬畏的决策者与掌舵人。旁人对他最多的评价是“冷酷”、“理性”、“高不可攀”，甚至“不近人情”。他早已习惯，并认为这是最有效率的生存状态。情绪是冗余代码，表情是无用界面，精简、直接、目标明确，才是他行事的准则。
可如今，这个评价来自她——阮糖。
那个会在游戏语音里叽叽喳喳、笑起来像裹了蜜糖的女孩；那个在直播镜头前灵动可爱、面对污蔑却能冷静反击的女孩；那个在专业领域闪烁着灵感火花、让他忍不住一次次破例给予权限和关注的女孩。
她竟然觉得他……吓人。
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情绪，如同深海下的暗流，开始在他精密如仪器般的内心里涌动。那不是愤怒，也并非不悦，更像是一种……基于错误反馈而产生的自我审视与轻微挫败。
他第一次，对自己这副惯常的“冷脸”产生了质疑。
他回放着与阮糖有限的几次线下交集：
面试时，他公事公办，问题刁钻。
电梯里，他无视她的存在。
她弄脏他衣服时，他面无表情地让她赔偿干洗费。
资料室里，他只有一句硬邦邦的“抓紧时间”。
即便是团建时那笨拙的维护，和那句被误解的“今天天气很好”，似乎也包裹在一层冰冷的外壳之下。
每一帧画面，都完美契合了“吓人”这个评价。
他一直以为，保持距离是对她最好的保护，也能让她不受干扰地成长。他甚至暗自满意于这种“幕后守护者”的角色定位。可现在，林哲带来的这句无意间的评价，像一面镜子，猝不及防地照见了他行为可能造成的另一种效果——他可能不仅在守护，也在无形中……将她推远。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丝轻微的不适。
他需要改变这种认知吗？
如何改变？
难道要像林哲那样，整天挂着轻浮的笑容，四处“体察民情”？
这个念头让他本能地排斥。
或者……稍微收敛一下气场？在她面前，尝试流露出哪怕一丝丝的……温和？
“温和”这个词在他脑海里闪过时，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怪异。那仿佛是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的、与他核心代码完全不兼容的冗余指令。
他烦躁地松开钢笔，金属笔身落在红木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阮糖在游戏里，因为打出一个精彩操作而发出的、带着小得意和欢快的笑声。那声音极具穿透力，仿佛能融化一切坚冰。
他猛地睁开眼，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意识到，他并不希望她害怕他。一点也不希望。
但这种“不希望”背后所蕴含的更深层次的原因，他暂时不愿，或者说，不敢去深究。
他重新坐直身体，目光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锐利，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动摇从未发生。他熟练地操作电脑，调出了《幻界》项目组近期的进度报告，“精神图腾”的设计文件赫然在列。
他的目光在阮糖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做了一件自己都觉得有些反常的事情——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批阅或提出技术意见，而是点开了文件的预览图，认真地审视着那份名为“源初之矛盾”的设计。
图腾复杂而精美，矛盾的力量在其中交织、制衡，充满了灵性与张力。他能从那些线条和结构中，感受到设计者投入的心血与才华。
他看了很久。
最终，他关掉了预览图，在项目的内部沟通系统里，找到了阮糖的账号，输入了两个字：
【不错。】
指尖在发送键上悬停了几秒，他删掉了这两个字。
太过刻意。
他重新输入，换成了更符合他身份、也更公事公化的内容，发送给了项目主美王总监：
【“精神图腾”概念设计，方向正确，可继续推进细化。关注最终落地实现的性能开销。】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算法优化，轻轻吁了口气。
改变或许很难，甚至有些笨拙。但有些种子一旦种下，便会悄然生根。至少，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内心深处，那坚不可摧的冰层，已然因为一句无心的“有点吓人”，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而这道缝隙中，似乎正隐约透出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命名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