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碎裂的刹那,山风裹着松针的涩气扑在脸上,我踉跄半步,才发现杭州城的黄梅雨气不知何时已被清冽的草木香取代。袖口还沾着西湖边的柳絮,脚下却踩着青灰色的石阶,阶缝里生着细碎的紫花。
原该在灵隐寺附近再修三年心,等师父说的“尘缘了却”,可半月前听云游的老道说终南山思贤先生能“观心见性”,我夜里翻来覆去,总想着那人究竟是鹤发童颜的仙长,还是青衫落拓的隐士?今早天不亮就揣着半块桂花糕溜了,凭着偷学的几句口诀硬闯结界,此刻心口还突突跳,手心全是汗。
石阶尽头隐在雾里,隐约有竹篱,篱上爬着黄澄澄的丝瓜花。我放轻脚步,听见院里传来木槌捣药的声音,笃、笃、笃,像敲在人心尖上。
古寺的晨钟撞碎了薄雾,我握着竹扫帚站在天井中央,金黄的银杏叶在青砖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像极了当年案头那叠烫金的合同。指节因为常年握笔生了厚茧,此刻攥着竹柄却微微发颤。
三年前在酒局上抢来的项目,后来成了压垮合作方的最后一根稻草;争到手的总监位置,让我在无数个深夜盯着电脑屏幕呕吐;就连挤走对手抢到的靠窗工位,如今想来,阳光也从未真正照进过心里。那些争来的东西像附骨之疽,白天是光鲜的勋章,夜里就化作冷汗浸透枕席。
石阶上的青苔又长厚了,像我戒了三次又捡起来的烟瘾。住持说业障如尘,扫了又落,落了又扫。我把簸箕里的落叶倒进香炉灰里,火星子倏地窜起来,映出袖口磨出的毛边——和二十年前刚入寺时穿的那件僧袍一模一样。
远处的诵经声顺着风飘过来,我把最后一片叶子扫进竹簸箕,忽然想起那年在庆功宴上,香槟塔倒塌时溅在袖口的酒渍,和此刻额角滑落的汗珠,竟有同样的黏腻感。山门外的红尘依旧翻滚,而我握着扫帚的手,又开始数下一轮落叶了。终南夜雨,淅淅沥沥,如丝如缕,敲打着茅舍的屋檐,也敲打着静坐者的心弦。檐角铁马在雨中轻颤,鸣声被浸润得格外悠远,似从亘古传来。雨丝织成的帘幕外,远山如黛,近树含烟,墨色在天地间晕染开来,恍若一幅流动的泼墨山水。
山风裹着湿意穿窗而入,带着松针与泥土的清新。案头的油灯摇曳,将窗棂的影子投在泛黄的书页上,与雨点击打的节奏相互应和。忽有山溪暴涨之声从谷底传来,初时细若游丝,渐至轰鸣,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又渐渐隐入深沉的夜色里,只余下檐下滴水,叮咚作响,仿佛时光的脉搏。
静坐者执杯听雨,茶烟袅袅。杯中茶叶沉沉浮浮,恰如世间百态轮回。檐外老槐,历经千年风霜,此刻在雨中更显苍劲。它的年轮里,藏着多少个相似的雨夜?曾有采药人在此避雨,曾有隐士在此抚琴,也曾有少年在此眺望长安灯火。如今,他们皆已化作尘埃,唯有这雨,这山,依旧如初。
雨声渐歇时,东方已泛起微光。林间传来第一声鸟鸣,清脆如洗。推窗望去,云雾在山谷间流转,草木挂着晶莹的水珠,焕发出勃勃生机。昨夜的风雨仿佛一场洗礼,涤荡了尘埃,也涤荡了心绪。静坐者望着远山,忽然明白,这雨的来与去,这夜的晦与明,这草木的枯与荣,便是天道轮回最好的注脚。万物生于尘土,归于尘土,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而人,不过是这轮回中一粒微尘,因这场夜雨,得以片刻窥见永恒。胸口的血窟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拢,皮肉像被无形的线缝缀,带着针刺般的痒意。我趴在断戟上喘息,铁锈味混着血腥气涌进喉咙——这是今日第七次被刺穿胸膛了。
远处的狼烟还是那缕形状,连风卷起的尘土都落在相同的位置。穿甲箭擦着耳际飞过,钉进身后的残垣,箭羽震颤的频率和半个时辰前分毫不差。我曾以为“不死”是铠甲,直到昨夜用匕首剜开手腕,看着血珠在月光里凝成晶亮的珠子,顺着指尖滚落,却怎么也流不干。后来我跳进护城河,冰冷的河水灌进肺叶时,我甚至数着气泡上升的节奏,可窒息感刚漫到顶点,就猛地呛咳着坐回河岸,湿透的衣袍在风里冒着白汽,伤口早已平滑如初。
我摸向腰间的短刀,刀柄被汗水浸得滑腻。刀刃贴上脖颈时,我闭上眼——上次划开喉咙的窒息感还在记忆里烧着,血沫堵在气管里的黏滞,喉骨断裂的脆响,都真实得像场醒不来的噩梦。可下一瞬,指尖传来的刺痛让我睁眼:刀身不知何时崩了个缺口,而脖颈上只留下道浅淡的红痕,像被指甲轻轻刮过。
风又起了,裹挟着敌军的嘶吼声。还是那个将领,还是那句“拿下此城者赏千金”,连他盔甲上的裂痕都和卯时见到的一样。我缓缓站起身,断戟在掌心沉甸甸的。原来“不死”不是救赎,是把我焊在这轮回里的锁链;而护法,是那个永远不肯落下终局的敲钟人。城楼上的旌旗猎猎作响,我握紧武器,知道下一次倒下,还会在同一个地方醒来,看同一片狼烟,迎同一支穿甲箭。这游戏,从来就没有“结束”的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