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不是温暖的、充满生机的光，而是那种压抑的、彷佛掺了太多杂质的暗红色天光，从头顶那道狭长的裂缝里挤进来，像一道肮脏的血痕划破了绝对的黑暗。
卡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那道裂缝，手脚并用地扒开堆积在出口的碎石和扭曲的金属网，贪婪地将头探了出去，大口呼吸着外面污浊却相对新鲜的空气。他的背影因为劫後余生的激动和伤口的疼痛而微微颤抖。
我跟在後面，步伐平稳地走出通道，重新站在了废土的大地上。
暗红色的天空依旧低垂，如同凝固的血痂。远方黑色山峦的剪影在浑浊的空气中微微扭曲。风吹过乾裂的土地，卷起带着辐射尘的红色沙砾，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扎。空气中的毒素和辐射水平，在我的感知中清晰得如同仪表盘上的读数，但对这具新身体来说，已经构不成实质性的威胁。
这里… 好像和掉下去之前没什麽不同，又好像处处都不同了。
最大的不同，在我自己。
我闭上眼，再睁开。不需要刻意催动，周围数百米范围内的一切，都以一种极其清晰、极其立体的方式呈现在我的“视野”里。不再是单调的能量轮廓，而是包含了温度、密度、物质构成、甚至微弱生命气息的综合信息场。脚下这片废墟的结构，地下深处的水脉流向，空气中悬浮的每一颗微粒的运动轨迹… 尽在掌握。
这种感觉，如同神只俯视蝼蚁。强大，却也… 冰冷。
我看向卡恩。他正靠在一块风化的巨石旁，检查着身上新添的伤口，脸色苍白，不时因为触痛而倒吸冷气。在我的感知里，他的生命体徵像一盏在风中摇曳的油灯——心跳过速，血压不稳，肾上腺素水平居高不下，肌肉因持续紧张而微微痉挛，还有那条刚刚被变异鼠咬伤、开始有些红肿发炎的腿。一种名为“脆弱”的信号，从他身上不断散发出来。
我们之间那根名为“同盟”的细线，现在几乎细得看不见了。它维系的，不再是相对平等的合作，而更像是一种… 基於绝对力量差距的、极不稳定的依附关系。
他需要我，因为只有我能在那种绝境下带他出来，能瞬间治癒他的伤口（虽然留下了诡异的疤痕），能让变异鼠莫名暴毙。他恐惧我，因为我展现出的力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因为我这副非人的样貌和冰冷的态度。
我需要他吗？也许。作为一个向导，一个对这片废土规则熟悉的“本地人”，一个暂时的… 信息源和掩护。毕竟，“破碎穹顶”那种地方，我这样的存在独自前往，目标太明显了。
“我们… 现在去哪？” 卡恩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带着试探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没看我，目光游移地扫视着周围荒凉的景象，像是在寻找方向，又像是在躲避我的视线。
“破碎穹顶。” 我吐出这四个字，声音平静，没有徵询，只是陈述接下来的目标。
卡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那个地方… 不好进。规矩很多，盘查很严。你这样子…” 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我这身标志性的蓝色纹路和非人气息，简直就是个行走的麻烦吸引器。
“你有办法。” 我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既然提出那个地方，必然有接触的渠道。
卡恩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从破烂的伪装服内袋里，摸索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东西。打开後，是一个半个巴掌大小、锈迹斑斑的金属铭牌，上面刻着一些模糊的符号和一个骷髅头图案。
“这是我以前的身份牌… ‘秃鹫帮’的。虽然帮派早就散了，但这玩意儿在穹顶外围的黑市还有点用，能证明我不是完全没根底的流民。” 他摩挲着铭牌，眼神复杂，“至於你… 我们得找‘蠍尾’杰克（Scorpion Jack）。他是个万事通，也是个… 收容各种‘特别’货色的中间人。只要价钱合适，或者你够‘特别’，他或许有办法把你弄进去。”
“蠍尾杰克…” 我记下了这个名字。低语声（或者说我新的数据库）里没有相关信息，这需要依赖卡恩的本地知识。
“他在北边的‘锈水镇’（Rustwater）有个据点。离这里大概两三天的路程，如果路上顺利的话。” 卡恩指了指一个方向，那边是连绵的、更加荒凉的丘陵地带。
“那就出发。” 我没有多余的话。时间宝贵，停留在开阔地越久，风险越大。谁知道“清道夫”或者“观察者”会不会再次找上门。
卡恩点了点头，挣扎着站起身，拄着狙击枪，一瘸一拐地开始带路。他的步伐明显比之前更加沉重和缓慢。
我们一前一後，沉默地行走在暗红色的天幕下。脚下是松软的沙土和硌脚的碎石，远方偶尔传来变异生物的嚎叫，让这片死寂的土地更添几分诡异。
我刻意放慢了速度，与卡恩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能随时感知到他的状态，又不会给他造成太大的压迫感。我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对周围环境的扫描和对自身新能力的适应上。
这力量如臂使指，但使用它时，那种与“源点”意志的微妙平衡感始终存在。就像驾驭一头温顺却潜藏着无边野性的巨兽，需要时刻保持警惕，不能有丝毫松懈。过度使用，或者情绪剧烈波动，都可能打破平衡，後果不堪设想。
一路上，我们遇到了几波小麻烦。一群嗅到血腥味聚集过来的辐射秃鹫，几只潜伏在沙地下的变异沙虫，还有一小队开着破烂越野车、试图拦路抢劫的拾荒者流寇。
对於这些威胁，我几乎没有动手。只是稍微释放出一丝属於“源点”的、高等生命的威压气息，那些变异生物就惊恐地四散奔逃。而那队拾荒者，则在卡恩亮出身份牌和狙击枪的威胁下，骂骂咧咧地让开了道路。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惊疑和忌惮，但显然把我当成了某种跟随卡恩的、更加危险的变异体保镖。
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感觉，很省力，但也让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隔阂。我已经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夜晚降临，温度骤降。我们找到一处半塌的岩壁凹陷作为临时避难所。卡恩收集了一些乾枯的辐射地衣，勉强生起了一小堆呛人的篝火。他蜷缩在火堆旁，啃着硬得像石头的肉乾，时不时偷偷瞄我一眼。
我坐在不远处的阴影里，不需要取暖，也不需要进食。体内的能量循环足以维持一切生理活动。我看着跳动的火焰，感受着这片废土夜晚的死寂和荒凉，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片地下废墟中流淌的蓝色光海，以及那个容器中沉睡的完美存在。
“喂…” 卡恩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你… 之後打算做什麽？进了穹顶之後？”
我转头看向他。火光映照下，他的脸显得更加憔悴和苍老。
“去找答案。” 我给了一个模糊的回应。关於“彼岸”，关於“深蓝”，关於我自身存在的真相，这些不可能告诉他。
卡恩沉默了一下，低声道：“穹顶里… 像你这样的… ‘特别’的人，其实不少。有天生变异的，有被辐射搞坏脑子的，也有… 像你一样，不知道从哪个实验室跑出来的怪物。”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那里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力量… 不代表一切。有时候，太过‘特别’，反而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这话里，有警告，或许也有一丝… 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没意识到的关心？毕竟，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知道。” 我淡淡回应。力量的提升，并没有带来相应的归属感。反而有一种更加深沉的孤独，如同这片废土的夜色，无边无际。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各怀心思的脸。
这脆弱的纽带，还能维系多久？前方的“锈水镇”和“破碎穹顶”，又隐藏着怎样的危机与机遇？
无人知晓。只有暗红色的天幕，冷冷地注视着这片破碎的大地，和大地之上，两个孤独而迷茫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