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的雾比湖上更浓。
细密的水珠凝结在竹叶上,偶尔滴落,在堆积的腐叶间发出“嗒”的一声,清脆而突兀。
四人沿着林间小路前行,脚步放得很轻——铁狼在前探路,韩十三断后,孤狼和沈星魂居中。
白素衣没有跟来,她留在岛上协助孙不语,这是事先说好的。
林中寂静得可怕。
只有呼吸声、脚步声、竹叶滴水声。
走了约莫半柱香时间,铁狼忽然停下,举起左手——这是示意警戒的手势。
“怎么?”韩十三低声问。
“前面有绊索。”铁狼蹲下身,用刀尖拨开落叶,露出半截浸过桐油的麻绳。”
“绳子绷得很直,离地三寸,横跨整条小路。若是常人夜行,十有八九会被绊倒。
韩十三上前查看,又顺着绳索两端望去:“不是猎户的陷阱。猎户的绊索会系在柔软处,这条绳子两端都绑在竹根上,人绊倒后会向前扑,正好撞上前面的——”
他拨开前方几步外的草丛,露出几根削尖的竹刺,斜插在地,刺尖对着小路方向。
“是杀人的机关。”韩十三脸色沉下来,“赵家已经摸到这里来了。”
孤狼握紧刀柄:“他们知道我们会走这条路?”
“不一定。”韩十三摇头,“但赵无极不是蠢人,太湖周边能离开的路线就那么几条,他派人设伏守株待兔,很正常。”
“怎么办?绕路?”
“绕不了。”铁狼指了指两侧,“我刚才看过了,竹林左边是沼泽,右边是断崖。只有这条路能通官道。”
“那就闯过去。”孤狼道。
韩十三沉吟片刻:“先别急。既然有绊索,说明设伏的人离这里不远。我们等一等,听动静。”
四人退到路旁竹丛后,隐住身形,屏息静听。
雾还在飘。
时间一点点过去。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前方竹林深处传来极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有人不小心踩断了枯枝。
紧接着,有压低的人声:
“老三,你那边有动静没?”
“没有。都守了两个时辰了,连个鬼影都没有。你说三爷是不是太小心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上次水鬼营折了二十多人,三爷发了好大的火。这次要是再失手,咱们都得掉脑袋。”
“可这雾大的,真有人来也看不见啊……”
“闭嘴,仔细听着!”
声音是从前方三十步外传来的,听起来至少有两人,或许更多。
韩十三向铁狼打了个手势,指了指左侧。
铁狼会意,猫着腰,借着竹影和雾气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左侧摸去。
他的轻功不如韩十三,但胜在脚步沉稳,落脚处都是厚实的腐叶,几乎没有声响。
孤狼看向韩十三,韩十三比了个“三”的手势,意思是:等三息。
一、二、三——
左侧竹林忽然传来一声闷哼,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老三?!”前方的声音警觉起来。
没人回应。
“不对劲!抄家伙!”
竹林中响起刀剑出鞘的声音,同时有火折子亮起——有人点燃了火把。
火把在浓雾中只能照亮周围几步,但足够了。
火光映出六个人影。
六人背靠背站着,刀剑向外,警惕地扫视四周。
他们穿着赵家护院的黑色劲装,胸口绣着小小的“赵”字徽记。
“谁在那里?!”为首的是个疤脸汉子,声音嘶哑,“出来!”
没有回应。
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疤脸汉子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一个竹哨,放到嘴边就要吹响——这是召唤同伴的信号。
但哨声还没响起,一道刀光从雾中劈来!
快、准、狠。
刀光的目标不是人,而是他手中的竹哨。
“铛!”
竹哨被劈成两半,连带着疤脸汉子的右手食指也被削去一截。
“啊——”疤脸汉子惨叫,火把脱手落地。
其余五人立刻挥刀向刀光来处斩去,但斩了个空——那人一击即退,又隐入雾中。
“是高手!”一人喊道,“结阵!”
五人迅速结成圆阵,将受伤的疤脸护在中间。
他们训练有素,虽然惊慌,但阵型不乱。
就在这时,右侧竹林又传来破空声。
不是刀,是暗器。
三枚铁蒺藜成品字形射来,直取三人面门。
五人挥刀格挡,“叮叮”几声,铁蒺藜被打落。
但趁他们分神的瞬间,左侧又一道人影扑出!
这次是铁狼。
弯刀如月,划过一道寒光,直取最外围一人的脖颈。
那人反应极快,举刀架挡,但铁狼的刀势忽然一变,由劈转挑,刀尖向上,刺入那人下颌。
“噗!”
血花溅起。
圆阵破开一角。
剩下四人立刻补位,但阵型已乱。
疤脸汉子忍着痛,左手握刀,嘶吼道:“发信号!发——”
“信号”二字还没说完,第三道人影到了。
孤狼。
饮血刀出鞘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刀锋。
刀身在雾中划过,带起的水珠被刀气震散,化作更细的雾。
第一刀,斩断一人的刀。
第二刀,削去另一人的手腕。
第三刀,刀背拍在疤脸汉子后颈,疤脸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剩下的两人彻底慌了,转身想逃,但韩十三已经堵住了退路。
截脉指连点,两人穴道被封,僵在原地。
战斗结束。
从开始到结束,不到十息。
六人,四伤两擒。
铁狼擦了擦刀上的血,看向孤狼:“你的刀,比以前快了。”
“不是快。”孤狼收刀入鞘,“是顺。”
他刚才出刀时,刻意运转了《地脉导引术》。
地脉之力从足底涌入,顺着经脉流遍全身,最后汇聚到手臂。
那一瞬间,他感觉刀不是“挥”出去的,而是被一股自然的力量“推”出去的,毫不费力,却精准无比。
韩十三走到疤脸汉子身边,蹲下身,在他怀里摸索,找出一个铜制的令牌。
令牌正面刻着“赵”,背面刻着“叁”。
“赵家三房的令牌。”韩十三起身,“看来赵无极把追捕的事交给了三房负责。”
“三房的主事是赵无垢,赵无极的堂弟,为人阴狠,擅长追踪设伏。”
他看向另外两个被点穴的人:“你们还有多少人埋伏在竹林里?”
两人紧闭着嘴,眼神凶狠。
韩十三也不多问,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在两人鼻下晃了晃。
一股刺鼻的气味散开,两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这是‘蚀骨散’,吸入后半个时辰内,骨头会像被蚂蚁啃噬般疼痛。”
韩十三淡淡道,“解药我有,但要看你们配不配合。”
其中一人终于崩溃:“我说……我说……还有三队人,每队六人,分别守在前方一里、两里、三里处的岔路口。”
“三爷……赵无垢亲自带队,守在官道入口,那里有二十人……”
“信号呢?你们怎么联络?”
“竹哨……长两声短一声是发现目标,连续短声是求援……”
韩十三点点头,将解药放在那人鼻下让他闻了闻,然后对铁狼道:
“搜身,把有用的东西都拿走。然后把他们绑在竹子上,堵上嘴。”
铁狼照做。
处理完俘虏,四人继续上路。
这一次,他们走得更小心。
雾依旧浓,但有了俘虏的口供,他们避开了另外三队伏兵的位置,绕道而行。
竹林很大,岔路很多,韩十三似乎对地形很熟悉,总能找到最隐蔽的路径。
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前方雾气渐淡,隐约能看见天光——快到竹林边缘了。
就在这时,孤狼忽然停下。
“有人。”他低声道。
韩十三和铁狼立刻警觉,但四下静寂,只有竹叶滴水声。
“在左边,五十步外。”孤狼闭着眼睛,“呼吸声很轻,但心跳很快——是个高手,而且很紧张。”
韩十三讶异地看了孤狼一眼。
五十步外的呼吸心跳,以他的耳力都听不到,孤狼却能感知到。
《地脉导引术》的效果?
孤狼没有解释。
刚才那一刻,他运转心法,地脉之力不仅增强了内力,还让他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
大地仿佛成了他感官的延伸,任何踩在地面上的动静,都通过地脉的波动传到他心里。
“几个人?”韩十三问。
“一个。”孤狼睁开眼,“单独行动,不是赵家的人——赵家护院的心跳没这么沉稳。”
“去看看?”
孤狼点头,向左侧摸去。
韩十三示意铁狼和沈星魂原地等待,自己跟了上去。
五十步距离,在浓雾竹林中并不近。
两人走得极慢,每一步都避开枯枝落叶。
靠近到二十步时,孤狼已经能“看”清那人的轮廓——是个瘦高的身影,背靠一根粗竹,手里握着剑,剑尖点地,正侧耳倾听。
不是赵家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灰布衣裳,洗得发白,头上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
但从握剑的姿势和站立的身形看,是个用剑的好手。
孤狼和韩十三对视一眼,正要现身询问,那人却忽然开口:
“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声音沙哑,但中气十足。
孤狼不再隐藏,从竹后走出。
韩十三也跟了出来。
那人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约莫三十多岁,左颊有一道旧刀疤,从眼角延伸到嘴角。
但他的眼睛很亮,像寒夜里的星。
“两位不是赵家的人。”那人打量了他们一番,“也是逃难的?”
“阁下是?”韩十三反问。
“过路人。”那人收起剑,“被赵家的伏兵逼到这里,躲了半夜。听到打斗声,过来看看。”
孤狼盯着他的剑。那是一柄很普通的铁剑,剑鞘磨损严重,但剑柄处磨得光滑——这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
“用剑的过路人?”韩十三笑了笑,“阁下这双手,握剑的时间怕是不短。”
那人也笑了:“江湖人,谁手里没点家伙。”他顿了顿,“两位是要出竹林?”
“是。”
“劝你们换条路。”那人正色道,“赵无垢在官道入口布了天罗地网,二十个硬手,还有弩箭。硬闯,九死一生。”
“阁下有别的路?”
“有。”那人指了指竹林深处,“往西走三里,有个猎户小屋,屋后有条猎人踩出来的小路,可以绕过官道,直通三十里外的柳镇。从柳镇可以坐船南下,比走陆路安全。”
韩十三沉吟:“阁下为何告诉我们这些?”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那人淡淡道,“赵家抓了我兄弟,我要救他。”
“你们杀了赵家的人,就是帮了我的忙。指条路,算是谢礼。”
他说完,抱了抱拳,转身就要走。
“等等。”孤狼忽然开口,“你兄弟是谁?”
那人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一个不该被抓的人。”
“名字?”
那人沉默片刻,吐出三个字:
“程墨轩。”
孤狼瞳孔一缩。
程墨轩——程毅的儿子,那个在凌家灭门夜被带走的婴孩,如今也该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了。
“他在赵家手里?”孤狼声音沉了下来。
那人终于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知道他?”
“知道。”孤狼缓缓道,“带我去见他。”
雾,渐渐散了。
天边露出一线鱼肚白。
黎明将至。
(第一百八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