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西姆在侍卫的搀扶下走下豪车,他并没有任何腿疾,但仅仅站在门口,一种无形的压力就席卷全身。
显然,这场会面注定会不太愉快。
他走了进去,走向别墅的会客厅,那位身穿特制的皮质黑色军大衣的人正坐在皮沙发上,稍稍拉低的军帽帽檐遮住了猩红的眼眸,白色的长发在后脑勺扎成马尾辫,末端却又泛着猩红的光泽。
“请坐。”一旁的军官请马克西姆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来了吗?”那个男人懒洋洋地开口说,“首相?”
“是的,统帅。”军官毕恭毕敬地回答。
“很好。”他摘下头上的帽子,放在一边,显现出他完整的面庞——一边清秀而俊美,另一边则被绷带包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来什么样子。
看起来有点像……
“莫非你是赫斯特元帅?”马克西姆很是惊讶,“这不可能……”
“不,我不是他。”男人低沉地说,“你可以称呼我为统帅。”
“说来惭愧,虽然我早已对这个称号久仰大名,我一直没有打探到您的本名。”马克西姆谦卑地说,“统帅阁下,可否向我告知您的本名……”
“不行。”自称统帅的男人淡淡地说,“这是我国的传统,还请您见谅。”
传统?这算是什么传统?领导者不透露姓名?
似乎是看出了马克西姆的疑惑,统帅补充道:“我们的国家希望统治者不为追逐名利从政,而是一心为国,因此它们的姓名会被抹去,只留下伟大的政绩作为其存在过的证明。”
“真是浪漫的体制……”
“但我们今日在此会面,可不是为了谈论浪漫而来的。”统帅的脸沉了下去,“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首相先生。”
“我当然知道。”马克西姆说,“我认为外交政治是一种妥协的艺术,我理解您急切的心情,但合并这种事情应该建立在双方的互相尊重的基础上……”
“尊重?”统帅用沙哑的语气说,“事实上你们应该清楚我们的国力,而一直以来我们都以平等的地位相待,这对你们来说就是莫大的尊重。”
“我明白了。”马克西姆有些发抖,“可是合并终究是一件大事,何况这种情景前所未有。虽然我们同根同源,贵为高贵的希斯塔尼亚人,但经过千年的分歧,早已记不起当年对方的模样,如果现在如此匆忙地进行合并,肯定会在两国人民间引起剧烈的纠纷。我们还需要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相互磨合,沟通,交流,直到彼此熟知……”
“很长一段时间?”统帅的表情变得更加郁闷,“实话实说吧,战争,本质上就是煽动互不相识的人民之间的仇恨,甚至国家历史上毫无瓜葛的两国也能仅仅因民族的认同而憎恨到互相残杀的地步。”
“……什么意思?”
“具体来说。”统帅解释道,“恨是爱的反面,政府的宣传部门能煽动民众憎恨什么,也能煽动民众去热爱什么。至于信息?普通的民众实质上根本获得不了多少外国的真实信息,所以与黑希斯塔尼亚帝国合并与和其他什么没有世仇的国家合并对民众的影响并没有太多区别。你们不想合并,本质上是这种跨界合并给身为政客的你们也带来了信息差,让你们不能从中牟利罢了。”
这些无情而又带些蛮不讲理的话语给马克西姆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至于屈从或否,实质上无关紧要。”统帅莞尔一笑,“我们还是更希望进行和平的合并,但和平合并不了的话我们也不介意动用一些限度范围内的武力。”
武力?果然如此。
以往的示弱环节都是为了欺骗。
“你们的外交使节也来过我们的国家进行秘密访问了,想必他们也都看到过我国的国力,并体会过我国的空间传送技术。我们可以跨越空间运输人员、物资……自然也可以运输军队。我们甚至能够忽视补给线的问题,把帝国的每一个角落都变成战场,你们根本就不可能取得胜利。”
“至于你们想要求得什么外援?联军诸国都巴不得在旁边看乐子,联合王国与合众国想要驱虎吞狼,联盟国?他们内战都打得不可开交,当然顾不上这些。帝国的外交策略就决定了它会惹毛周边的每一个国家,你们因而孤立无援。”
马克西姆陷入了沉默。
根据后世考证,这里统帅的话语实质上只是在夸大其词,即使是黑希斯塔尼亚帝国也未能完全掌握跨越世界的空间传送技术,目前唯一已经开辟的长期航道也位于大洋之上,并不具有如他在这里鼓吹的那般拥有战略威慑力。
但对具有信息差,无法对帝国知根知底的马克西姆来说,这些话极其有效。
“好好考虑一下吧。”统帅站起身,说,“我只等到今天下午。”
等到统帅离开会客厅回到卧室后,马克西姆显得不知所措,坐立难安,这些话把他彻底吓住了。
虽然不清楚对手,但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军团的水平。民众对政府不满且普遍厌战,再加上黑希斯塔尼亚在经济危机时期时常给予无偿援助收买人心,还未开战,意志上就先败一筹。
过了不久,从联合王国赶回来的弗雷德里希将一张信纸递给马克西姆:“这些是统帅大人对您的一些条件,请过目,他只想听到你回复‘是’或者‘否’。如果你选择拒绝,那么后果自负”
马克西姆颤颤巍巍地接过信纸,上面提出的要求让他大受震撼。
显然,统帅想让他将那些亲近黑希斯塔尼亚,支持合并的官员升职,并掌握政治宣传机构,更进一步增加对帝国内部的掌控力。
马克西姆非常清楚,一旦同意这个条款,帝国就再无翻身的余地,政治、经济、舆论导向都会全面滑向合并。
“另外,统帅大人想要邀请你和他共进午餐,不知阁下可否同意?”
“那是自然。”马克西姆僵笑着给予答复。
到了中午,他依旧浑身发抖,不知所措。应邀赴宴,坐在宴会桌前的他如坐针毡,即使端上来的是多么令人垂涎欲滴的佳肴,他也觉得味同嚼蜡。
而正对面的统帅则镇定自若——他的午餐是一份淋了点黑胡椒酱的土豆泥,即使是这样一份饭菜他也吃得津津有味。
这个人简直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野兽。马克西姆这样想。
吃过午餐之后,马克西姆在休息室里忐忑不安地等了两个小时,直到侍卫走了进来,说:“统帅大人想要再见你一面。”他这才站了起来,再次走入会客厅。
他将想好的推辞说了出来:“根据帝国的二元君主制宪法,此等重要的大事必须经过女皇陛下的亲自批准才能奏效……”
统帅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马克西姆、马克西姆……你想了两个小时,难道就只想出了这种拖延时间的办法吗?”
自从刺杀事件过后,女皇就被实质意义上替换了,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作为间谍的假奥莱蒂娅肯定巴不得早点签署这些条约。拿这种东西说事,就像是在保大和保小之间选择了保尔柯察金一样奇异搞笑。
马克西姆的额头上直冒冷汗,他尝试强行辩解:“但规定就是这样,我总不能凭借我的一面之词就说服整个黑玉宫……”
“不,先生。那种事情怎么说都无关紧要,我只需要你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就够了。”统帅强调道,“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可是……”
“够了,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同你扯淡。”统帅不耐烦地说,“请你先出去一下吧,我等会儿需要与我麾下的元帅商量战略部署等涉及军事机密的事。”
马克西姆唯唯诺诺地走出了会议室,并眼睁睁地看着以鲁德斯特为首的几个穿着黑色军装的高级军官走了进去。
“听说您要召集我们商议军事部署……”鲁德斯特问,“具体是哪一方面?我要怎样为您效劳……”
“不,没事。”统帅忍不住笑了两声,“就是想把你叫进来坐坐而已,来杯咖啡吧。”
鲁德斯特有些不明所以:“那战略部署……”
“啊……那种东西并不存在,想必马克西姆先生自己会脑补相关详情。”统帅从热水壶中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悠闲地品尝了起来,“不愧是给皇室专门供应的咖啡,真是美味。”
此刻,被赶出去的马克西姆对门内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越想越害怕:他究竟想要干什么?从北方入侵,勾结联军诸国肢解帝国?还是联合本土暴乱分子,武力攻占帝国首都之后公开处死所有敢于反抗他的官员?
正如统帅所说的那样,不用他们思考,马克西姆就自己帮他把可行的战略想了一遍。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半小时后,如统帅预料中的那样,他选择了屈服。
[世界历1924年11月23日]
帝国方的屈从只是统帅计划的第一步,第二步,则是先牵制住周围可能干扰合并项目的国家。
显然,共和国半死不活,联盟国自顾不暇,合众国因上次“选错站队”,干涉失败之后,国内舆论陷入了剧烈的动荡,孤立主义的思潮重新占据主流。
唯一能起到威胁的,有且仅有凯诺尼亚联合王国。
统帅对此相当重视,而有一个人对此更加重视——联合王国的首相,纳维尔。
此时的他年事已高,自己的国家在大战之中遭到重创却未能取得胜利,国力剧烈下滑,全国人民的厌战程度基本拉满。
眼看着维持数百年的离岸制衡策略就要崩溃,他却对此束手无策。
这时,黑希斯塔尼亚帝国却如天神下凡一般降临在他们身边,愿意对帝国做些手脚,以“合并”为条款让渡战后秩序,放弃与罗斯诺夫联盟国的和约,从伊芙娜共和国撤军,为联军诸国提供更多的发展空间。
对于所有联合王国的大臣来说,这都是个千载难遇的机会!
唯独海军大臣温斯顿的一派,对黑希斯塔尼亚帝国始终保有警惕。
之前的那一次秘密探访,也让参与者捕获到了一些不寒而栗的细节,但长期驻扎于联合王国的外交大使弗雷德里希则称这些都是“捕风捉影得来的消息”,并不可靠,并对这些事例以合适的理由一一解释,大部分联合王国人都采信了他的说法,而温斯顿却坚持表示怀疑。
但这对于纳维尔首相来说,他的选择余地实在没有多少,世界大战的失败让他声名扫地,威望跌入谷底。
何况现在的他已有七十岁高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使得他越来越担心自己的身后事。
他愈发希望,自己在历史上留下的那一页中,对他本人的评价不会那么低,所以他想要做些什么,去挽回自己本就不剩什么的名誉……至少是带来一些暂时的和平。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只能假定这个从异世界而来的统帅真的抱有着“和平”的愿景,对他们展现着依从与讨好。
在得到弗雷德里希的秘密致电之后,纳维尔终于找到了这个他认为“千载难逢”的时机,他与他的使节于11月22日秘密飞往帝国,并根据信息找到统帅暂居的别墅,亲自登门拜访。
统帅等人对他盛情以待,解释自己“只是为了让所有希斯塔尼亚人回归祖国”,“并无任何野心与多余的领土要求”,并向他系统性地阐述了他们对亚达世界西大陆未来的“和平规划”。
就这样,谈判只进行了两天,各方代表就敲定了合作方案——帝国方面以让渡对共和国本土的驻军权,且之后不会主动进犯他国领土为代价,换来如若公投成功,联军诸国将保持中立,不干涉帝国合并的态度。
纳维尔首相对这一纸协议激动万分,他与世界历1924年11月23日乘坐飞机回到联合王国本土,向民众展示协议,表示:“他带来了一代人的和平”。
后来人们将拍摄那一瞬间的相片称作“厕纸与纳维尔(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