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们的大儿子刘红军,穿着一身新蓝色涤卡棉工装,正一脸错愕地站在堂屋门口,一只脚跨在门槛里,一只脚还在外头。
他显然是被屋里的动静惊住了,眉头紧锁,眼神里满是惊诧和不解,目光扫过地上白花花的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的咸菜汤,还有爹妈那剑拔弩张、仿佛随时要扑上去撕咬对方的架势。
空气瞬间凝固了。刚才还震天响的骂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地上咸菜汤滴答的轻微声响。
刘光明脸上的怒气和酒气“唰”地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儿子撞破丑态的窘迫和慌乱,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腰板,却觉得浑身僵硬。
贺春梅那叉腰骂街的泼辣劲也瞬间消失无踪,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赶紧把手里的笤帚往身后藏了藏,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红军……?你……你咋这时候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她声音干巴巴的,带着点不自然的语气。
刘光明也赶紧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一点当爹的威严,但声音明显底气不足,还带着点酒后的沙哑:“啊,红军回来了……没啥,没啥,跟你妈……拌了两句嘴……”
他边说边不自在地挪了挪脚,试图挡住裤腿上那片显眼的咸菜污渍。
两口子眼神慌乱地交流了一下,刚才还恨不得掐死对方的两个人,此刻竟出奇地默契起来。
贺春梅立刻弯腰,手忙脚乱地去捡拾那些大块的碎瓷片,嘴里还掩饰着:“你看这……不小心摔了个碗……正收拾呢……”
刘光明也赶紧蹲下,笨手笨脚地想去帮忙,结果手指头差点被锋利的碎片划到,又“嘶”地一声缩了回来,动作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刘红军站在门口,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屋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咸菜汤的酸咸味,还有一股子剑拔弩张后残留的火药味。
地上白花花的碎瓷片,爹裤腿上那摊刺眼的污渍,妈那强装镇定却藏不住慌乱的眼神,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刚从县里回来,特意穿着崭新的蓝色涤卡棉工装,带着一身城里工厂的机油味儿和隐约的优越感,没想到一脚踏进家门,迎接他的竟是这副鸡飞狗跳的烂摊子。
“爹?妈?……你们这是……干啥呢?”
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沉了些。
他迈步跨过门槛,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狼藉,走到堂屋中央。
新棉鞋踩在碎瓷片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这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
刘光明和贺春梅像被施了定身法,刚才那股恨不得撕碎对方的狠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被儿子撞破家丑的窘迫和难堪。
刘光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酒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冷水浇醒了大半,他下意识地挺了挺佝偻的背,想找回点当爹的尊严,可那眼神躲闪,底气虚得厉害:“没、没啥……跟你妈……拌了两句嘴,碗没拿住……”
贺春梅也赶紧弯腰,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大块的碎瓷片,声音干涩地掩饰:“就是就是,不小心……摔了俩碗……红军你咋突然回来了?也不捎个信儿……”
她边说边用眼角狠狠剜了刘光明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过:都是你这窝囊废惹的祸!
刘红军没接话,目光在爹妈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刘光明那还带着酒气红晕的脸上,又看了看地上那个滚到墙角的空酒瓶子。
他走到炕沿边,把手里拎着的网兜——里面装着两包点心、一瓶水果罐头——放在还算干净的炕角,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掏出烟盒,是带过滤嘴的“大前门”,这在村里可是稀罕物。
他慢条斯理地弹出一根,叼在嘴上,又摸出火柴,“嚓”一声划着,点燃了烟。
这一连串动作带着一种城里工人特有的、与这农家土屋格格不入的从容,甚至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个烟圈,才抬眼看向还在狼狈收拾的父母,继续追问:“拌嘴?拌嘴能摔碗?能闹得鸡飞狗跳?爹,你脸咋那么红?又灌多了?
妈,你眼睛也红着,哭过了?到底出啥事了?我在院外就听见吵吵把火的,还提啥二贵、光礼叔、政策款的?跟我还有啥不能说的?”
这话一下子捅破了那层勉强糊上的窗户纸。
刘光明猛地抬头,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瞬间消失,只剩下被戳中痛处的羞恼和憋屈。
贺春梅则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把手里的碎瓷片往地上一扔,也顾不上藏了,指着刘光明的鼻子,声音带着哭腔和积压已久的怨毒,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全抖落出来:
“还能有啥事?还不是你爹!他干的好事!眼红病犯了,见不得人好!看着那个二贵,以前那个傻了吧唧的夯货,现在撞了脑袋开了窍,成了香饽饽,会种那劳什子大棚菜,连陈镇长都高看一眼,封他个啥‘技术指导’,风头都盖过你光礼叔这个支书了!
你爹呢?他倒好!心里头不舒坦,想趁着镇上观摩团来,当众揭二贵的老底,想把他那‘傻子’的帽子再给扣回去,顺带把你光礼叔也拉下马!
结果呢?偷鸡不成蚀把米!人家刘光礼多精啊,几句话把你二贵夸得跟朵花儿似的,什么‘党的政策照进心窝子’,‘浪子回头金不换’!好话全让他说了!
你爹呢?成了啥?成了搬弄是非、见不得人好的小人!让人家观摩团看了场大笑话。
回来就灌猫尿,拿家里东西撒气!窝囊废!十足的窝囊废!我贺春梅真是瞎了眼,摊上你这么个没囊没气的东西!
连个‘傻子’都斗不过!好处捞不着,脸面丢了个精光!你还有脸冲我耍横?你咋不去死啊!”
贺春梅骂得唾沫横飞,句句如刀,把刘光明在观摩会上的狼狈和算计落空后的无能狂怒,描绘得淋漓尽致。
刘光明被骂得抬不起头,拳头攥得死紧,脖子上青筋暴起,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句句都是实情,句句都戳在他最疼的伤疤上。
刘红军静静地听着,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越来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