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寒风,依旧像小刀子似的刮人脸。
几辆披着霜花的旧客车,吭哧吭哧地碾过平安镇通往大槐树村的土路,扬起一路黄尘。
车里坐着的,是陈耀庭亲自带队,从几个“钉子村”请来的“贵客”——各村支书、村长,还有那些思想最顽固、抵触情绪最大的村民代表。
车厢里气氛沉闷,不少人裹着厚棉袄,缩着脖子,眼神里透着不以为然,甚至几分被硬拉来的不耐烦。
有人小声嘀咕:“大冷天的,折腾个啥?
”“不就是个棚子嘛,能有啥看头?”
“说得天花乱坠,还不是想哄咱们种那劳什子……”
车队驶入大槐树村地界,景象陡然一变。
路边田野里,不再是光秃秃的冬闲地,而是一排排、一列列整齐划一的白色塑料大棚,在冬日灰蒙蒙的天色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如同落在大地上的巨大云朵,一眼望不到头。
这阵仗,让车上原本漫不经心的人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纷纷贴着冰冷的车窗玻璃向外张望。
“嚯!这么多棚子?”有人发出了第一声惊叹。
“这得花多少钱啊……”有人下意识地开始算账。
车子在村南头一片格外热闹的空地停下。
人还没下车,喧嚣声浪已经扑了进来——那是混杂着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汽车喇叭声和人群嗡嗡议论的鼎沸之声。
车门一开,凛冽的空气裹着一种奇特的、新鲜蔬菜特有的清冽气息冲进鼻腔。
陈耀庭率先跳下车,对着后面下车还有些迟疑的观摩团成员大声招呼:“各位支书、村长、乡亲们,下车了!咱们今天的第一站,就是眼前这蒜黄销售现场!都亲眼看看,亲耳听听!”
众人裹紧棉袄,带着几分好奇和更多的审视,慢吞吞地下了车。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瞬间愣在了原地。
前面的大棚前人头攒动,比镇上赶大集还热闹!
十几个穿着厚棉衣、戴着棉帽子的菜贩子围拢在几辆挂着外地牌照的卡车旁,
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手里挥舞着钞票,朝着一个方向焦急地喊着:
“二贵!给我留三百斤!现钱!”
“翠花嫂子!我这车还能装五百!价钱好说!”
“前面的快点!后面还排着队呢!”
刘二贵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衣,袖口挽着,正指挥着几个年轻后生从旁边一个大棚里往外抬沉甸甸的竹筐。
筐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正是那黄油油、水灵灵的蒜黄!
每一根都像金丝般剔透鲜亮,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仿佛自带光芒。
刘文革则拿着个本子,一边飞快地记录,一边大声回应着菜贩子的报价:“王老板,一块八,三百斤!李老板,五百斤!排好队!都排好队!”
最引人注目的是牛翠花。
她腰间系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大口袋,像个将军的绶带。
她面前放着一个大箩筐,割好的蒜黄堆成小山。
每成交一笔,刘胜利报数,刘二贵验货过秤。
菜贩子点好钞票递过来,刘文革核对一下钱数,牛翠花接过那一沓沓厚厚的、崭新的“大团结”或者“工农兵”,再次核对一遍,接着“唰啦”一声,塞进腰间那个仿佛无底洞般的大口袋里。
那口袋眼看着越来越鼓胀,几乎要坠到地上。
钞票塞进去时发出的那种特有的、沉闷又诱人的摩擦声,像有魔力一样,死死抓住了每一个观摩者的耳朵和眼睛。
“我的老天爷……这……这收钱跟收草似的?”
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来自最顽固的石头沟村的代表,张大了嘴,喃喃自语,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牛翠花那个越来越鼓的口袋,仿佛要穿透粗布,看清里面到底有多少钱。
旁边大棚的门帘掀开着,里面温暖湿润的气息混合着浓郁的蒜苗清香涌出来。
几个观摩团成员忍不住凑近门口往里瞧。
棚内景象更让他们倒吸一口凉气:里面温暖如春,一片金黄!
嫩生生的蒜黄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铺满了整个地面,像给土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油亮的金毯。
几个村民正在里面弯着腰,动作娴熟地用特制的小弯刀,“沙沙沙”地收割着。
那金黄的色彩,在棚内弥漫的白色水汽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生机勃勃,与棚外萧瑟的寒冬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视觉冲击。
一个来自柳树洼村、一直抱着“冬天种菜是瞎胡闹”想法的白发老汉,颤巍巍地走到一个正在棚内埋头割蒜黄的老农身边,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弟,问您个事儿?”
割蒜黄的老农正是刘建仁。他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露出憨厚的笑容:“啥事啊,老哥?”
老汉指着满棚的金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这一棚子,能……能出多少斤啊?”
刘建仁用沾着泥土的手比划着:“咋说呢,伺候得好,四千斤往上吧。”
“四……四千斤?!”
老汉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引得周围几个观摩者也都围拢过来。
老汉急切地问:“那……那这一斤能卖多少钱?刚听外面喊一块多?”
刘建仁点点头,脸上是掩不住的自豪:“是啊老哥!现在正是稀罕的时候,提前预定的一块七毛五、后面来的都是一块八!客商抢着要呢!”
“一块八一斤?!四千斤?!”老汉掰着粗糙的手指头,嘴里念念叨叨地算着:“四八三十二……七千二……我的老天爷!七千多块?!”
他猛地抬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巨大的震撼,声音都变了调:“一茬就……就七千多块?这……这顶得上俺们全家在地里刨食几年啊!”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瞬间在围观的几人中间炸开了!
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惊骇。
七千块!
在这个万元户还极其稀罕的1988年,在一个冬天、一个塑料棚子里就能挣出来?!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眼前金黄的蒜苗、外面抢破头的客商、牛翠花那塞满钞票的口袋,无一不在冷酷地证明着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