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秉忠怀揣着那枚如同救命稻草般的白玉佩，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匆匆找到了里长。他竭力保持镇定，描述了那段“危在旦夕”的河堤，并提出需立即上报县衙，并“无意”间提及了萧校尉的嘱托和信物。
里长听闻河堤有险，果然大惊失色，但听到“萧校尉”和“信物”时，脸上却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神色，似是忌惮，又似是怜悯。他没有多问，只是深深看了苏秉忠一眼，叹道：“秉忠啊……唉，罢了，我这就陪你走一趟县衙。但愿……有用吧。”
驴车颠簸，一路无言。气氛压抑得让苏秉忠心头那点希望之火渐渐摇曳不定。
到了县衙，通报后，县丞很快召见了他们。然而，当苏秉忠战战兢兢地呈上那枚白玉飞鸟佩，并陈述完河堤“险情”与家中遭遇后，端坐堂上的县丞，脸上却不见丝毫惊惶或愤怒，反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把玩着那枚质地温润的玉佩，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寒：“萧校尉的信物？倒是稀罕。不过，苏秉忠，你可知刘德安刘员外，乃是本官的堂妹夫？”
轰隆！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苏秉忠头顶！他瞬间脸色惨白，浑身冰凉，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粉碎。他明白了里长那古怪神色的含义，明白了为何王媒婆敢如此有恃无恐！
县丞慢条斯理地将玉佩收入袖中，语气转冷：“河工之事，本官自会派人核查，若真有险情，按例办理便是。至于你家与刘员外之间的私事……男婚女嫁，本是好事。刘员外家境殷实，令爱过去是享福的，你又有何不满？至于征兵之事，朝廷法度森严，岂容儿戏？无人会挟私报复，你大可放心。至于玉佩，本官需要查验一番，回去吧。”
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将一切抹平。那枚玉佩，被他毫不客气地没收，仿佛从未存在过。所谓的河工险情，在他口中也成了可随意核查的寻常事。
权势的碾压，如此直接，如此冰冷，让人毫无反抗之力。
苏秉忠如坠冰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对抗县丞？对抗这实实在在的官身权势？
里长在一旁，低头哈腰，连大气都不敢出。
最终，苏秉忠是被人半扶半架着拖出县衙的。回到清泉镇时，他仿佛苍老了十岁，眼神空洞，步履蹒跚。
消息传回苏家，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孙巧莲彻底崩溃，哭得晕厥过去。苏静姝听完父亲的叙述，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她静静地坐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失魂落魄的父母面前，缓缓跪下，磕了一个头。
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令人心碎的决绝：“爹，娘，别再为难了。女儿……愿意嫁。”
“静姝！”苏秉忠老泪纵横，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知道，这是唯一的、绝望的出路。县丞是刘员外的靠山，他们斗不过，永远斗不过。
苏静姝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日。再出来时，她脸上已看不出泪痕，只是苍白得吓人，眼神却是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她抬起头，声音轻而稳：“爹，娘，准备吧。我嫁。”
“静姝啊……我的儿……”孙巧莲扑上去抱住她，嚎啕大哭起来，“是娘没用……是娘对不起你……”这一刻，她那些平日里的市侩、精明、对原配子女的些许隔阂，全都被巨大的悲痛和愧疚淹没了。
苏静姝没有哭，反而轻轻拍着继母的背，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母亲，别这么说。这些年，您操持这个家，不易。往后……弟弟妹妹们，还有爹，都要托付给您了。”
这话像刀子一样扎进孙巧莲心里。她猛地抬头，看着这个她从未真心喜爱过、甚至偶尔会嫉妒其娴静聪慧的继女，此刻却如此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碎。一种混杂着愧疚、悲痛和前所未有的亲近感油然而生。她紧紧抓住苏静姝的手，泣不成声：“静姝……娘……娘一定把你弟弟妹妹照顾好……一定……”
一种在巨大苦难中催生出的、扭曲而真实的情感纽带，在这一刻悄然系紧。
苏秉忠看着妻女，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只能重重地用用手敲打自己的脑袋，发出压抑的呜咽。
苏慈音泪眼婆娑，眼里的泪水有着对这世道不公的恨。
就连平日里最调皮捣蛋的苏钧和苏铮，这两日也异常地安静。他们似乎懵懂地感知到家中发生了天大的、不好的事情，姐姐不再温柔地笑着看他们玩闹，而是终日关在房里。他们不敢再吵闹，只是像两只受惊的小兽，蜷缩在角落里，两双酷似的、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和恐惧，时常偷偷望着姐姐的房门，小手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彼此的衣角。
婚嫁的准备就在这种惨淡凄惶的氛围中仓促进行。刘家送来了大红嫁衣和些许聘礼，刺目的红色映照着苏家人苍白的脸，如同一种残酷的讽刺。孙巧莲强打精神，翻出自己压箱底的一根银簪，塞给苏静姝：“静姝……拿着，万一……万一有个难处……”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微薄的也是全部的支持了。
苏静姝没有拒绝，默默收下，低声道：“谢谢母亲。”
是夜，万籁俱寂。苏静姝坐在油灯下，看着那件王婆送来的刺目的嫁衣，怔怔出神。房门被轻轻推开，祖母苏慈音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她苍老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显沟壑纵横，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悯和历经世事的沧桑。
“静姝。”祖母的声音沙哑而温柔。“祖母。”苏静姝连忙起身搀扶。祖母坐下，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嫁衣那冰凉的绸缎，长长叹了口气：“苦了你了，孩子。”
她拉起苏静姝的手，握在自己干枯温暖的掌心里，低声道：“刘家是虎狼窝，那姓刘的不是良人，后宅更是是非地。你此去，祖母没什么能帮你，只有几句话，你记在心里。”
苏静姝凝神静听。“一是‘忍’。凡事莫强出头，忍一时之气，方能图将来。但忍不是任人欺凌，心里要亮堂，哪些能忍，哪些不能，要有分寸。”“二是‘藏’。你的聪慧，要藏起来，莫要轻易显露，更莫要与人争一时口舌之快。要记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三是‘活’。无论多难，都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指望。记住，你不是一个人，苏家永远是你的根，翰章、墨丫头，他们都不会忘了你。”
祖母的话语缓慢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岁月磨砺出的生存智慧。她看着孙女，眼中满是疼惜和不舍：“孩子，苏家对不住你……往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苏静姝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她伏在祖母膝上，无声地哭泣，汲取着这最后的、来自长辈的温暖与力量。祖母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如她幼时那般。
婚嫁当日，刘家送来了些许聘礼。准备过程惨淡而压抑。苏钧和苏铮穿着勉强干净的衣服，站在角落，看着姐姐穿上那身他们觉得无比刺眼的红衣服，小脸上满是惶恐和不舍。当苏静姝梳理完毕，准备盖上盖头时，苏钧忽然挣脱弟弟的手，噔噔噔跑过去，将自己藏了许久、已经有些融化粘手的一块麦芽糖塞进姐姐手里，声音带着哭腔：“姐姐……吃糖……甜……”
苏铮也怯生生地走过来，把自己最喜欢的一个磨得光滑的小木鸟（还是苏墨之前做了给他们玩的）放在姐姐裙边，小声说：“姐姐……鸟……陪着你……”
孩童最稚嫩、最纯粹的依恋，成了压垮苏静姝强装镇定最后一根稻草。她蹲下身，紧紧抱住两个弟弟，肩膀微微颤抖，盖头下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好……姐姐拿着……小钧，小铮，以后要听话，好好吃饭，好好长大……替姐姐……孝顺爹娘……”
孙巧莲看到这一幕，心酸得无以复加，别过头去抹泪。苏秉忠更是背对着妻儿，站在门口，似乎这样能延缓苏静姝出门的时间……
消息传到县学，已是婚嫁前夜。
一个与苏翰章交好、同为清寒学子的同乡，听闻了清泉镇的传闻，连夜冒雨赶回县学，气喘吁吁地告诉了他这个噩耗。
苏翰章当时正在挑灯夜读，闻听此言，如遭雷击，手中的书卷“啪”地掉落在地。他脸色瞬间煞白，猛地抓住同乡的胳膊：“你说什么？！姐姐她……不可能！”
在确认消息属实后，一股滔天的怒火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席卷了他！他二话不说，冲出斋舍，甚至来不及向学官告假，冒着深夜的冷雨，发疯般朝着清泉镇的方向狂奔而去。
泥泞官道，夜黑风急。雨水和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却不管不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阻止这一切！
他跌跌撞撞跑了一夜，在天蒙蒙亮时，终于看到了清泉镇的轮廓，也看到了自家院门上那刺目的、刚刚贴上的歪斜喜字。
他浑身湿透，泥污满身，如同乞丐般冲进院子。
“姐姐！爹！娘！”他的声音嘶哑破裂。
屋内众人被惊动。苏秉忠和孙巧莲看到如同从泥水里捞出来的儿子，又是心疼又是绝望，孙巧莲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翰章……我的儿……你怎么回来了……”
苏静姝闻声从里屋走出，她已经穿上了那身红得刺目的嫁衣，正在梳理头发。看到弟弟这般狼狈模样，她眼圈一红，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只是颤声道：“翰章……你……你不该回来……”
“我不回来？！我不回来难道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吗？！”苏翰章情绪崩溃，猛地冲到姐姐面前，抓住她的肩膀，“不能嫁！绝对不可以！我去找刘德安拼命！”他说着就要往外冲。
“站住！”苏静姝猛地提高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翰章！你冷静点！”
她用力拉住弟弟，看着他那双充满血丝、满是愤怒和绝望的眼睛，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拼命？然后呢？让爹娘失去女儿再失去儿子吗？让苏家彻底破败吗？让你的前程就此断送吗？”
她一字一句，敲在苏翰章的心上：“你忘了你的志向吗？你忘了你要当大官，要保护我们的话了吗？如果你今天出了事，谁来实现？指望我吗？一个深闺填房？”
苏翰章如被重锤击中，踉跄一步，痛苦地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可是姐姐……我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
“那就别眼睁睁看着！”苏静姝扶住他，语气决绝，“抬起头，看着！记住今天！记住姐姐为什么嫁！记住我们苏家为什么任人欺凌！然后，把这份屈辱和痛楚，变成你的骨头你的血！去读书！去科考！去出人头地！只有你真正强大了，才有能力把我接出来，才有能力保护这个家！这才是你现在唯一该做的事！”
她的话语，像淬火的刀，冰冷而锋利，将无尽的悲愤硬生生锻打入弟弟的骨髓。
苏翰章抬起头，看着姐姐坚毅却苍白的脸，看着父母绝望的眼神，看着角落里默默垂泪、小手紧握的苏墨，一股前所未有的、掺杂着剧痛的力量在他体内疯狂滋生。
他不再嘶吼，不再冲动，只是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燃烧起了近乎可怕的火焰。他重重地、一下一下地磕头在地，额头顶着冰冷的泥水：“姐……我苏翰章在此立誓……今日之耻，永世不忘！功名不成，誓不为人！终有一日，我必风风光光接你回家！”“好，姐姐……等着你来接回家……”
就在这时，镇口传来了吹吹打打的锣鼓声，由远及近。刘家的迎亲队伍，来了。
喜庆的乐声，听在苏家人耳中，却如同送葬的哀乐。
孙巧莲手忙脚乱地给苏翰章擦脸，想让他换身干净衣服，却被他推开。苏静姝最后看了一眼家人，拿起那块粗糙的红盖头，缓缓盖在了头上，遮住了世间所有光亮。
她没有让任何人搀扶，自己一步一步，走向那顶代表着屈辱与未知的、大红色的花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两个世界。
乐声远去，带着苏家大小姐，也带走了苏家所有的温暖和希望。
院子里，红纸屑散落一地，如同破碎的心。苏翰章跪在泥泞中，拳头狠狠砸向地面，指甲崩裂出血，他却浑然不觉，只有肩膀在剧烈地颤抖。苏秉忠老泪纵横，孙巧莲掩面痛哭。
祖母苏慈音拄着拐杖，站在屋檐下，望着远方，浑浊的眼里一片空茫，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苏钧和苏铮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姐姐”、“姐姐回来”……
只有苏墨，没有哭。她静静地看着花轿消失的方向，又看看痛苦不堪的哥哥和父母，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沉淀下一种与年龄绝不相符的、冰冷而坚硬的的东西。
姐姐用自己换来了这个家暂时的喘息。而接下来，该轮到她了。
当花轿吹吹打打地远去，院子里只剩下死寂和心碎。
红纸屑散落一地，如同破碎的心和这个家短暂的、虚假的喜庆。苏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将那无尽的悲愤与幼弟的哭声，深深镌刻进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