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空气仿佛被那陌生人的问题冻住了。
苏秉忠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有些无措地搓着手。孙巧莲脸上的笑意僵住,眼神里透出警惕。就连屋里做针线的苏静姝也悄然走到了门边,静静观察。
苏翰章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镇定。他再次拱手,语气谦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兄台谬赞了。小弟不过是自幼跟随家父耳濡目染,又偶从杂书中看得一鳞半爪,胡乱揣摩,实在谈不上师承。李家水榭之事,全赖家父手艺精湛,小弟只是从旁协助,提了些粗浅想法,当不得真。”
他将功劳大半推给父亲,又模糊了知识的来源,应对得滴水不漏。
那陌生人目光如炬,在苏翰章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他细微的表情中分辨真伪。随即,他又笑了笑,仿佛刚才的追问只是随口一提,转而将目光投向院子里那些半成品的家具和工具。
“苏师傅手艺确实扎实,”他踱步到一张即将完工的雕花桌旁,手指拂过光滑的桌面和严丝合缝的榫卯,“这线条,这手感,非数十年苦功不能为。更难得的是,稳中求变,不拘古法。”
他的点评精准内行,绝非普通顾客。苏秉忠听得有些惶恐,连声道:“不敢当,先生过奖了,混口饭吃的手艺……”
那少年不再多言,又在院里转了一圈,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蹲在墙角,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奇怪格子的苏墨。苏墨立刻低下头,用小脚胡乱地将地上的图案抹去,扮作受惊小兽的模样。
那人的视线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很快便收了回来。
“今日唐突了,”他对着苏秉忠微微颔首,“只是途经贵镇,听闻苏师傅手艺非凡,特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说完,他竟不再多留,转身便朝院外走去,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孙巧莲愣了片刻,才想起追出去问:“哎,公子贵姓?可是要订做什么……”
那人的身影却已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院子心思各异的苏家人。
“这人……怪得很。”孙巧莲嘀咕着回转,脸上带着几分疑惑和未能揽到生意的惋惜。
苏秉忠皱着眉头,沉吟道:“看着不像寻常人,倒像是……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可看着又不太像寻常的公子哥……说不准。”
苏翰章走到苏墨身边,低声问:“没事吧?”
苏墨摇摇头,小声道:“那个哥哥,眼睛好亮,看得人心里发慌。”
苏翰章摸了摸她的头,神色凝重。他比其他人想得更深。那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目标明确,就是冲着他,或者说,冲着他那些“新颖”的营造想法来的。是好奇?是招揽?还是……别的什么?他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仿佛平静的湖面下,有暗流开始涌动。
祖母苏慈音不知何时站在了房门口,望着陌生人消失的方向,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色,轻轻叹了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守好本分,莫要强求。”
这话像是说给所有人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经此一遭,院里的气氛莫名沉凝了几分。就连最跳脱的苏钧和苏铮,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安静了不少。
然而,生活的车轮依旧向前。
几日后,清泉镇一年一度的祠堂祭祖大典筹备开始。今年的典礼似乎格外隆重,据说是因为族中一位在外的子弟得了功名,要光宗耀祖。祠堂需要修缮加固,祭台也需要翻新扩建。
这活计意义重大,关系到全族的颜面,自然不能马虎。族老们商议后,竟一致决定将这事交给近来风头正劲的苏家。
压力再次落在了苏秉忠肩上。这不仅是一单生意,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信任。若做得好,苏家在这宗族中的地位将截然不同;若稍有差池,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苏秉忠带着苏翰章去祠堂仔细勘测了数次。祠堂年代久远,结构本身就有一些隐患,祭台扩建更要考虑新旧结构的衔接和承重,难度不小。
苏墨也跟着去看过一次。站在那座充满岁月痕迹的古老建筑前,她建筑师的灵魂仿佛在微微颤栗。她敏锐地指出了几处梁柱的微小歪斜这在旁人眼中或许不起眼,但在她看来,却是潜在的风险。
“爹爹,那根大柱子,好像歪了一点点,会不会倒呀?”她扯着父亲的衣角,指着承重的主梁之一。
苏秉忠心中一凛,仔细看去,果然发现那梁柱因年代久远,受力不均,有细微的倾斜,平日不易察觉,但若遇上大风或地震,后果不堪设想。
苏墨拿出苏秉忠之前给她做的木头珠子在手上把玩,“不小心”掉了,那木珠子咕噜噜地往一边跑去,苏墨“呀”的一声追着珠子,眼见就要追到,一抓还是抓空,一直追到珠子被地面凹陷的地方才拿到,“追到了。爹爹,我追到了。”苏墨扬了扬手里的木珠子,笑的憨态可掬。苏秉忠笑着回应,却神色一凛,走到苏墨身边俯身一看,“这地...似乎不平。”听言,苏翰章立刻拿出随身带的简易水平尺(这还是根据苏墨“梦里”说的概念改进的)测量,证实了地陷的情况。
问题比想象中更严重。单纯的修缮祭台不够,必须对祠堂主体进行结构加固。这需要更周密的方案和更大的投入。
苏秉忠将情况如实禀报了族老。族老们一听,面面相觑,既后怕又犯难。加固主体工程浩大,花费不小,族中公银是否足够?能否在祭祖大典前完成?
意见产生了分歧。有的族老认为应当彻底加固,安全第一;有的则觉得苏秉忠是危言耸听,想多揽工程多赚钱,主张简单修补祭台即可。
苏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苏秉忠嘴笨,面对族老们的质疑,急得满头大汗却说不出了所以然。苏翰章试图用学来的道理解释,却被斥为“黄口小儿,懂得什么?”
就在争执不下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诸位叔伯祖父,可否听静姝一言?”
众人望去,只见苏静姝不知何时来到了祠堂外。她今日穿着半旧的藕色襦裙,身姿挺拔,面容沉静,一步步走进来,对着诸位族老盈盈一拜。
“静姝一介女流,本不该妄议族中大事。只是事关宗祠安危,先祖安宁,静姝斗胆,想请诸位叔伯祖父想一想,”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是眼下省下几两银子,赌一个侥幸平安要紧?还是彻底消除隐患,让列祖列宗得以永享安宁,让我清泉镇苏氏子孙后代,都能在这稳固的祠堂中,传承血脉,光耀门楣更要紧?”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主张简单修补的族老,语气依旧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若因小失大,将来祠堂真有丝毫损毁,我等后人,有何颜面面对先祖?今日节省的银钱,又够弥补万一之失的万一吗?”
一席话,掷地有声,句句敲在族老们的心坎上。祠堂是宗族的根本,谁也不敢担这个风险。
方才还争执不休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一位须发皆白的主事族老深深看了苏静姝一眼,眼中闪过赞赏,最终拍板:“静姝丫头说得在理!祖宗之事,岂能侥幸?就按秉忠说的办,彻底加固!银子不够,各家再凑份子!”
危机解除,方案通过。
苏秉忠看着女儿,眼中满是感激和骄傲。苏翰章也向长姐投去钦佩的目光。苏墨跑到苏静姝身边,牵着长姐的衣袖。苏静姝微微垂首,牵着苏墨的小手退到一边,依旧是那副娴静温婉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据理力争、一语定音的女子不是她。
苏墨看着长姐的侧影,心中由衷赞叹。在这个时代,长姐的聪慧与魄力,被困于闺阁之中,真是可惜了。
祠堂修缮工程浩大,正式启动。苏家父子几乎泡在了工地上。苏墨也时常跟着去,她年纪小,旁人只当她是贪玩,无人防备。她锐利的目光总能发现一些被忽略的细节问题,然后通过“童言童语”提醒父兄。
“爹爹,那边上堆了那么多土,会不会滑下来呀?”——这是在提醒基坑开挖的防坡和安全问题。“二哥,这根新木头和旧木头抱在一起,淋了雨会不会生病呀?”——这是在提醒新旧木材连接处的防腐防潮处理。
苏翰章心领神会,一一采纳改进。工程的进度和质量都远超预期,令族老们和负责监工的族人十分满意。
这日午后,苏墨正坐在祠堂边的石阶上,看工人们立起加固用的新柱。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小镇午后的宁静。
几匹高头大马旋风般冲进镇子,直奔祠堂方向而来。为首一人,身着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虽风尘仆仆,却难掩其锐利锋芒。他勒住马缰,目光如电,扫过正在施工的祠堂,最后落在那些新颖的加固结构和施工方法上,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异。
“此地管事的是谁?”他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工地上最能主事的苏翰章,以及他身边那个小小的、正仰头望着陌生骑士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