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诗会风波之后,苏秉忠在工部的境遇悄然发生了变化。先前那些带着几分探究和认可的目光,渐渐变得疏离甚至冷淡。刘主事派给他的活计,从之前略有挑战的修复工作,一下子变成了打磨边角料、清点库存、甚至搬运粗重物料的杂役,简单得近乎羞辱。
往日里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工友,如今见了他也多是点头即走,眼神躲闪,仿佛生怕与他沾上什么关系。茶余饭后的闲谈,在他靠近时便会戛然而止,气氛尴尬。
这种明显的排挤和冷遇,让老实本分的苏秉忠倍感压抑和苦闷。他自问从未得罪过人,干活更是尽心尽力,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思来想去,只能归结于儿子在诗会上冲撞了赵尚书。
这日晚间回到小院,他唉声叹气,面对儿女准备的简单饭菜也食不下咽,终于忍不住对苏翰章抱怨道:“翰章,我知道你是有大志向的,可……可那赵尚书毕竟是上官,权势滔天,咱们平头百姓,如何得罪得起?如今我在部里,简直是寸步难行,那些工友见了我都像见了瘟神……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言语间,不免带上了几分埋怨。
苏翰章面色一黯,心中愧疚,正要开口,却被苏墨轻轻拉住了衣袖。
只见苏墨放下碗筷,走到父亲身边,仰着小脸,声音清晰而平静:“爹爹,您错怪二哥了。”
苏秉忠一愣。
“爹爹您想,若二哥那日在诗会上,对赵尚书的羞辱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结果会如何?”苏墨缓缓道,“那些清流官员和惠亲王会如何看待二哥?一个毫无风骨、任人欺凌的软柿子,还值得他们高看一眼吗?二哥还能得到郡王的邀约吗?”
苏秉忠怔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
“二哥据理力争,看似得罪了赵尚书,实则是在向在场所有人表明,苏家儿郎有风骨,有底线,不是可以随意践踏的。这才赢得了惠亲王的注意和刘侍郎的暗中提醒。”苏墨继续分析,“如今工部的冷遇,恰恰证明了赵尚书的气量狭小和他对苏家的忌惮。这反而说明,二哥做对了。”
她拉住父亲粗糙的手,语气坚定:“爹爹,一时的困难不算什么。咱们苏家如今有郡王的一丝关注,有刘侍郎的暗中回护,二哥的前程比在工部做杂役重要得多。您且忍耐些,咱们行的端坐得正,不给他们留下任何错处。只要二哥将来有了出息,这些小人,自然不足为虑。”
一席话,条理分明,句句在理,说得苏秉忠心中的怨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明悟和惭愧。他看看目光沉静的女儿,又看看神色坚毅的儿子,长长叹了口气:“是爹糊涂了……爹只顾着自己眼前难受,忘了你们的大局。罢了,罢了,杂役就杂役,爹干就是了,绝不给你们丢人惹事!”
父子间的些许隔阂,在苏墨的调解下烟消云散。
然而,转机很快在不经意间到来。
工部承接了一处皇家庭院的紧急修缮工程。此地乃先帝昔年静养之所,虽不宏大,却依山傍水,景致清幽,当今陛下偶尔也会前来小憩。此次修缮,主要是因夏秋多雨,庭院一处核心景观——半嵌于山壁的“沁芳轩”及其周边廊道出现了严重的积水排水难题,原有的排水系统似乎完全堵塞失效,几次疏通均不见效,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若不能及时解决,不仅影响陛下可能到来的雅兴,更可能因水汽浸润导致地基松动,酿成大祸。工部上下对此极为重视,赵尚书亲自督问,却也无计可施。
这日,赵尚书召集所有在京的工匠、工头乃至一些低阶官员,齐聚“沁芳轩”前,集思广益,商讨对策。苏秉忠自然也在其中,站在人群最后方。
众人七嘴八舌,有的建议强行拓宽现有暗渠,有的提议另挖明沟,还有的说要请钦天监看看风水……吵吵嚷嚷,却无一方案能确保在不破坏景观和建筑结构的前提下,彻底解决排水问题。
赵尚书听得眉头紧锁,脸色越来越难看。
苏秉忠默默听着,仔细观察着“沁芳轩”的地势、建筑结构与山体的连接处、以及周围植被土壤的痕迹。他凭借多年的经验和一种匠人的直觉,总觉得问题可能不是出在排水渠本身,而是其源头或路径上某处不显眼的地方发生了塌陷或堵塞。
他下意识地往前挤了挤,伸着脖子,眯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水流可能的走向和受阻点,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想起如今的处境和儿子的叮嘱,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默默退回了人群后。
但他那欲言又止、全神贯注观察的模样,却恰好被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刘侍郎看在了眼里。
刘侍郎心中一动。他知道这苏师傅手艺扎实,为人老实,最近更是被刻意打压。此刻见他这般情状,莫非是看出了什么门道却不敢说?
散会后,刘侍郎故意落后几步,在经过苏秉忠身边时,以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苏师傅若有所见,可至我值房一叙。”说罢,便若无其事地走了。
苏秉忠浑身一震,呆立在原地,心中天人交战。去,还是不去?
刘侍郎的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苏秉忠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心中翻江倒海。去?万一说错了,岂不是更惹人笑话,甚至给赵尚书那边留下把柄?不去?刘侍郎毕竟是上官,且似乎释放过善意,这般拒绝,恐也不妥。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忽然,他想起诗会后儿子转述的那张提醒纸条,想起刘侍郎当时的打圆场……又想起昨晚女儿冷静的分析:“刘侍郎暗中提醒,或许并非全然出于好意,但至少说明他与赵尚书并非铁板一块,且看重二哥的潜力。爹爹若有机会,或可模棱两可地表明立场,但务必谨慎,莫要强出头。”
“表明立场……谨慎……”苏秉忠喃喃自语,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一抹豁出去的决心。他不能一直这样任人搓揉!为了儿子,也为了苏家,他得试试!
他挠了挠头,像是下定了什么艰难的决心,迈开步子,朝着刘侍郎值房的方向,有些迟疑却又坚定地走去。
来到值房外,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叩响了门。
“进来。”里面传来刘侍郎平静的声音。
苏秉忠推门进去,只见刘侍郎正坐在案后翻阅文书,头也没抬。值房内陈设简单,透着一种官署特有的冷清气息。
“小人苏秉忠,参见侍郎大人。”苏秉忠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刘侍郎这才放下文书,抬眼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坐吧。苏师傅今日在沁芳轩前,似乎若有所思?”
苏秉忠半个屁股挨着凳子边缘,双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闻言连忙道:“回大人,小人……小人只是胡乱看看,不敢妄加揣测。”
刘侍郎微微一笑,语气缓和了些:“苏师傅不必紧张。令郎翰章,本官在诗会上见过,年纪轻轻,却见识不凡,务实肯干,是块好材料。听说他如今颇得惠亲王青眼?”
苏秉忠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刘侍郎提及此事是何用意,只得老实回答:“犬子愚钝,蒙亲王殿下不弃,偶得垂询,实是侥幸。”
“呵呵,是否是侥幸,本官自有判断。”刘侍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有其子必有其父。令郎那般聪敏务实,想必苏师傅在手艺上,也必有独到之处。今日叫你来,便是想听听你这老匠人的实在看法。沁芳轩的排水,依你之见,症结究竟在何处?但说无妨,此处只有你我二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秉忠知道不能再推脱了。他想起女儿的叮嘱,又琢磨着刘侍郎话语中似乎确实有几分真诚的探询之意,而非试探陷害。
他沉吟片刻,组织着语言,小心翼翼地道:“回大人,小人方才仔细看了那处地势和轩榭结构。依小人的浅见,问题或许不全在明面的排水渠上。”
“哦?”刘侍郎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沁芳轩半嵌山壁,山体渗水本是常事,原有排水系统必是考虑过此点。如今突然完全失效,几次疏通无效,小人怀疑……或许是排水路径的源头,或是中途某处隐蔽所在,因近年雨水过多,发生了山石塌陷或树根侵入,造成了根本性的堵塞,而非渠口或明沟的问题。强行拓宽或另挖,恐怕劳民伤财,还可能破坏景观根基。”
刘侍郎听着,神色渐渐认真起来。苏秉忠的分析,与他私下的一些猜测不谋而合,甚至更为具体。
“若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刘侍郎追问。
苏秉忠却没有立刻回答,他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搓着手道:“这个……大人,非是小人藏私或不敢说。只是……排水系统如同人体脉络,牵一发而动全身。小人方才所看图纸乃是简略示意图,并未标注明细尺寸、坡度及当年修建时处理山体的具体工艺。若无详图参照,贸然断定问题所在并给出方案,实是……实是心中无底,恐误导大人。”
他抬起头,眼神诚恳甚至带着点匠人特有的执拗:“大人若信得过小人,能否调阅当年修建沁芳轩的原始详细图样?小人需得结合详图,再去现场仔细勘测比对一番,或许……或许能找出那处隐藏的关窍。否则,小人不敢妄言。”
这一番话,既展现了他的专业谨慎,又合情合理地提出了要求,更暗示了他确有解决思路,只是需要更多信息支持。
刘侍郎看着他老实巴交却又透着专业坚持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苏秉忠,果然不是那等夸夸其谈之辈,是个做实事的料。他沉吟片刻,道:“原始详图乃工部存档,调阅需些手续。本官会尽力为你争取。在此期间,你可凭本官手令,再去沁芳轩仔细勘察,但切记,不可擅动一砖一木,一切需等方案定夺。”
“是!多谢大人!小人明白!”苏秉忠连忙起身应道,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又涌起一股久违的、被认可的激动。
“去吧。今日之事,勿对外人言。”刘侍郎挥挥手。
“小人省得。”苏秉忠躬身退了出去,脚步竟比来时轻快了不少。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刘侍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这苏家,父子二人,一在明,一在暗,倒是都有趣得紧。或许,真能在这浑浊的工部,搅动一丝不同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