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里的时光,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响。七日来,相柳的气息从狂暴挣扎,慢慢沉成了深潭——不是死寂,是藏着暗流的稳,像沉睡的火山,内里正经历着脱胎换骨的重塑。他依旧闭着眼,眉宇间没了先前的痛苦拧结,只剩劫波过后的平和,连呼吸都变得绵长,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新生力道。
望舒守在榻边,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却不敢真睡。她的手始终搭在他的腕脉上,建木种子在胸口轻轻搏动,每一次共鸣都在告诉她:相柳没被寂灭吞噬,他在融合,在蜕变,凶险未消,可希望已经冒了头。
第七日黎明,第一缕晨光钻过窗棂,落在相柳的眼睑上。
他的睫毛颤了颤,像蝶翼扫过晨光。
下一秒,那双曾盛满寒星与战火的眼眸,缓缓睁开了。没有初醒的迷茫,没有重伤的虚浮,只有洗尽铅华的清明,还裹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像扛过了万古沧桑,却又在看见她的瞬间,软了几分。
他的目光没看别处,直直落在伏在榻边浅眠的望舒身上。她脸色苍白,眼下泛着青影,连睡梦中眉头都蹙着,手还死死攥着他的腕子,仿佛怕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相柳的心像是被温水浸过,又酸又暖,百感交集。他极轻地动了动手指,反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望舒猛地惊醒,抬头时,正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狂喜、委屈、庆幸、后怕……无数情绪涌上来,堵得她喉头发紧,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死死咬着唇,望着他。
“辛苦了。”相柳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他抬起另一只还略显僵硬的手,指尖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动作温柔得怕碰碎了她,“我回来了。”
三个字,重逾千钧。望舒用力点头,泪水落得更凶,却咧开嘴,笑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那是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最灿烂的笑。
相柳苏醒的消息,被严严实实地瞒了下来,只木黎、石坚、敖擎几个核心知晓。药庐外布了三重结界,成了辰辉谷最隐秘的禁地——他需要绝对的安静,来巩固那刚刚稳定、还脆弱不堪的新境界。
接下来几日,相柳没急于起身,只静静躺着调息。他内视己身,能清晰感受到体内的变化:辰荣战魂没消失,反倒和寂灭战神的烙印拧在了一起,像两股力道缠成的绳,一守一破,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劲道;空间本源变得更深沉,仿佛能触到虚空最深处的法则;丹田深处,一颗暗金混着混沌色的小晶核正在慢慢凝聚,里面藏着他自己都没完全摸清的力量——这是破而后立的机缘,也是悬在头顶的剑。
望舒成了他最默契的帮手。她不再硬渡灵气,只凭着建木种子对生机的敏感,帮他梳理乱窜的力道,预警细微的波动。两人常常不用说话,一个眼神便知彼此所想。闲暇时,她会轻声讲他沉睡时的事:辰辉谷砌起了新墙,药圃种满了灵草,石坚练兵时又训哭了新兵,轩辕的探子还在谷外打转,还有……那些让人不安的“遗忘”。
听到“认知抹除”,相柳的眉头瞬间蹙紧。他想起意识里对抗寂灭时,那种要抹掉他所有存在痕迹的恐怖意志——这绝非普通邪术,是冲着世界根基来的侵蚀。
“不能再等了。”他沉声道,眼底锐光乍现,“虚无之影比轩辕可怕百倍,它在试探,在适应,等它找到彻底降临的法子,我们就真的没辙了。”
“可你的身体……”望舒抬手摸了摸他依旧苍白的脸颊,满眼担忧。
“不妨事。”相柳握住她的手,指尖带着微凉的力道,“力量没完全恢复,但脑子还管用。而且……”他顿了顿,感受着体内那丝寂灭与新生的共鸣,“或许现在这样,我更能摸清虚无的弱点。”
话音刚落,木黎就撞开了药庐的门,手里攥着一枚发烫的兽骨符文,脸色惨白如纸:“出事了!雪魂族的急报,是最高密级!”
符文激活,一道模糊的影像在半空展开——画面抖得厉害,雪花糊了大半,能看到一个雪魂族长老站在荒原上,前方本该是个村落的地方,空荡荡的,连草都没长一根,仿佛从来就没存在过。
长老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痛苦,断断续续:“就……就在这……昨天还能想起……村民的脸……现在……现在想不起来了!连刻在族里的记载……字都在淡!”他猛地抱住头,嘶吼出声,“谁不见了?这里到底有什么?我记不清了!”
影像戛然而止,残留的恐惧与迷茫,像冰碴子似的扎进人心。
“认知抹除的速度在变快!”木黎的声音发颤,“再这样下去,不光历史会被改,活着的人都会忘了彼此,联盟不用打就散了!”
药庐里静得吓人。这种攻击,压根不是战场厮杀,是直接刨根——挖掉记忆,抹掉存在,让人连抵抗的理由都找不到。
相柳闭上眼,指尖在榻边轻轻敲击,脑海里飞速闪过意识中与寂灭对抗的画面,尤其是那种要湮灭他记忆的意志波动。忽然,他睁开眼,眼底爆发出惊人的光:“不对!它抹除‘存在’,必然会留下‘虚无’的痕迹!就像挖了坑的地,就算填上土,也能看出痕迹;记忆被抹掉,在所有人的意识里,总会留下‘空洞’!”
他看向望舒,语气急切又肯定:“你的建木本源,最能感知生机流转、因果联系。能不能试试……去探探大荒所有生灵的意识,找找那些异常的‘空洞’和‘扭曲’?”
望舒猛地抬头,眼里亮得惊人:“你是说,靠着‘缺了什么’,反过来找到虚无侵蚀的地方?”
“正是!”相柳点头,“它要抹除,必先标记。这标记不可能完全无痕!找到这些意识里的‘伤疤’,就能追到它活跃的地方,甚至找到干扰它的法子!”
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大胆想法——把战场从看得见的疆土,挪到了看不见的意识海洋里。
“我试试。”望舒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但我需要绝对安静,还需要你护法。”她的灵识要闯进布满虚无污染的意识海洋,稍有不慎,自己都会被“遗忘”。
相柳撑起身子,虽脸色依旧苍白,却气场沉凝。空间之力悄然流转,在药庐里织起一层无形屏障:“放心,有我在。”
月华如水,漫进药庐。望舒盘膝坐在中央,相柳守在她身侧,目光如炬。她闭上眼,心神彻底沉入建木种子,灵识像无数根嫩绿的须,顺着地脉蔓延,一点点融入大荒生灵共同织成的、无形的意识海洋。
起初是一片纷杂——有喜悦的光点,有悲伤的波纹,有劳作的喘息,有孩童的啼哭,像一首嘈杂却鲜活的歌。慢慢的,望舒不再关注这些具体的情绪,只去感受整体的“韵律”。
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有些地方,意识的流动突然断了,像一首歌突然没了调子;有些地方,记忆的脉络糊得像浸了水的墨,怎么都看不清;还有些地方,空得让人发慌,明明该有重要的记忆,却只剩下一片混沌,周围的意识还在拼命想填补,却越填越乱——那就是“空洞”,是被虚无抹掉的痕迹。
这些“伤疤”不是乱飘的,它们沿着地脉节点、古老村落蔓延,还在慢慢连起来,像一张看不见的网,要把整个大荒裹住!
望舒忍着神识被虚无寒气侵蚀的刺痛,把这些异常的位置、蔓延的速度,一一通过心神传给相柳。
相柳闭目凝神,在脑海里画出一幅“侵蚀图谱”。很快,他睁开眼,语气凝重:“它在盯着承载历史和族群认同的地方!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巫咸族的祖祠——通灵古墟!”
他看向脸色苍白、神识耗损严重的望舒,眼里满是心疼,却也带着决绝:“我们必须赶在它侵蚀古墟前,出发!”
天快亮了,第一缕微光已经爬上地平线。但更深的黑暗,也顺着那些意识里的“空洞”,露出了狰狞的轮廓。
一场关乎记忆、存在与文明延续的战争,即将打响。而这一次,他们要打的,是一场看不见对手,却输不起的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