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像一把金色的薄刃，悄无声息地划破了卧室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光带。林晓晓几乎是随着这光线的侵入瞬间睁开了眼睛，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昨夜书房里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理智的暧昧拉扯，如同电影慢镜头般，在她脑海中反复播放，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悸。顾言滚烫的呼吸，他抵住她额头时那沉重的力道，他沙哑破碎的嗓音，以及那句悬在半空、最终未能坠地的“林晓晓，你……”。每一个画面，每一个音节，都像带着细小的钩刺，反复刮擦着她敏感脆弱的神经。后半夜她是如何迷迷糊糊回到自己房间的，已然记不清，只记得全身的感官都处于一种过度觉醒的状态，仿佛轻轻一碰，就能迸发出火花。
此刻，她躺在床上，望着熟悉的天花板，却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同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连窗外寻常的鸟鸣声，听起来都像是在敲打着某种秘密的节拍。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相抵时的灼热温度，一种微妙的羞赧和难以言喻的悸动同时涌上心头。她鼓起勇气，侧耳倾听隔壁房间的动静。一片寂静。顾言是还没醒，还是也和她一样，被那未尽的言语和几乎失控的瞬间搅得心神不宁？晓晓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起身。洗漱，换校服，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有些迟缓，带着宿醉般的不真实感。当她终于磨蹭到餐厅时，脚步不由得一顿。
顾言已经坐在了餐桌旁。晨曦透过玻璃窗，柔和地洒在他身上，他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正低头安静地喝着牛奶。他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长睫低垂，遮住了眼底可能存在的情绪，只余下一片平静无波的淡漠。仿佛昨夜那个在昏暗台灯下，眼神如火、呼吸粗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人，只是晓晓因极度困倦而产生的一场幻觉。林母正端着煎蛋从厨房出来，看到晓晓，笑着招呼：“快过来吃早餐，今天可是填报志愿的最后确认日，别迟到了。”她的目光在两个孩子之间不着痕迹地转了一圈，似乎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安静，但并未多言。“嗯。”晓晓低低应了一声，拉开顾言对面的椅子坐下。椅脚与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过份安静的早餐桌上显得格外突兀。
她不敢抬头看顾言，只能假装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牛奶杯，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杯壁。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杯盘轻碰的声音，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她能感觉到顾言的视线似乎短暂地掠过她的头顶，但那目光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很快就移开了。他依旧维持着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仿佛昨夜的一切从未发生。这种极致的冷静，与晓晓内心的翻江倒海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委屈和气闷。他怎么能……怎么能如此若无其事？承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两人之间依旧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往常，这段路或许会有晓晓叽叽喳喳的抱怨，或是顾言偶尔一两句简短的提醒，但今天，只有沉默在蔓延。六月的风带着夏日的燥热，吹拂着路旁的梧桐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晓晓偷偷用余光打量顾言，他步履平稳，目视前方，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看不出任何波澜。直到快到校门口，人流渐渐多起来，喧闹声冲淡了周围的寂静。
顾言才忽然放缓了脚步，几乎是同时，晓晓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她的脸上，那眼神深邃，像是要透过她强装镇定的外表，看进她混乱的内心去。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志愿表，”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敲打在晓晓的心上，“下午放学前，要交给班主任最终确认。”晓晓猛地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睛里没有了昨夜那种几乎要灼伤人的激烈情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审视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沉重的目光。他像是在提醒她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但那语气和眼神，却让晓晓明白，这绝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交表。“我知道。”晓晓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我会……慎重决定的。”“慎重”这两个字，是昨夜他对她说的，此刻被她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赌气和试探。顾言的眸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但很快又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平静。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极轻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便转身，汇入了涌入校门的人潮之中，那挺拔的背影很快就被淹没。
晓晓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心里空落落的。他终究，还是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答案，哪怕是一个暗示。昨夜那个几乎冲破界限的瞬间，像是一场被骤然掐断的梦，醒来后，只剩下更加令人窒息的迷茫。整整一个上午的课，晓晓都听得心不在焉。讲台上老师关于志愿填报最后注意事项的讲解，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她的指尖反复摩挲着书包里那张几乎要被汗水浸湿的志愿填报表，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若千钧。课间，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兴奋或焦虑地讨论着彼此的志愿选择。“我爸妈非要我报金融，烦死了！”“我想去南方看看，听说那边冬天不冷！”“哎，晓晓，你定了没？肯定是国美或者广美吧？真羡慕你，目标明确！”面对同学的询问，晓晓只能挤出一个含糊的笑容。目标明确？曾经她也这么认为。可如今，那个曾经清晰的梦想坐标，却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模糊不清，充满了不确定的变量。那个变量，名叫顾言。她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高三教学楼的方向。
此刻的顾言，是在沉着冷静地填写着那所万众瞩目的顶尖学府，还是也和她一样，对着那张表格，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她想起昨夜他草稿纸上那些无意识圈画的南方城市名字，像黑暗中一闪而过的萤火，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希望，却又转瞬即逝，快得让她怀疑那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转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班主任要求大家最终确认并上交志愿表。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兴奋和离愁别绪的复杂气氛。晓晓握着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盯着表格上“第一志愿”那一栏，迟迟无法落笔。“广州美术学院”这几个字在她脑海里盘旋，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手腕发酸。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前方顾言的座位。他坐得笔直，肩背宽阔，似乎早已完成了填写，正低头看着一本编程相关的书籍，侧脸线条冷静而专注。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笃定和从容，与晓晓此刻的纠结彷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犹豫吗？对于即将到来的、可能长达数年的分离，对于她……他真的可以如此轻易地接受吗？一种混合着委屈、不甘和某种破釜沉舟的冲动，再次涌上晓晓的心头。她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下去了。如果他不肯迈出那一步，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再勇敢一次？就在这时，顾言似乎感应到了她的视线，忽然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猝不及防地相遇。没有了课桌的阻挡，没有了其他人影的干扰，这一次的对视，直接而锐利。晓晓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看到顾言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照出自己有些慌乱却又带着倔强的脸。他的目光不再是清晨那般淡漠，而是带着一种探究，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专注。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周围的喧闹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在无声地对峙着，或者说，交流着。晓晓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她看到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似乎有暗流涌动。他握着书页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这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晓晓心中的迷雾。他不是无动于衷！他也在挣扎！这个认知，像是一剂强心针，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她深吸一口气，趁着教室里大家都在埋头填写、无人注意的间隙，飞快地在一张便签纸上写下了一行字，然后揉成一个小纸团。她的心跳如擂鼓，手心因为紧张而沁出了薄汗。趁着老师转身走向讲台的瞬间，她迅速起身，假装去前面扔垃圾，在经过顾言座位旁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那个小纸团精准地丢进了他敞开的笔袋里。动作完成得悄无声息，除了当事人，没有任何人察觉。顾言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笔袋里那个突兀的白色纸团上，握着书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没有立刻去拿，也没有抬头看晓晓，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像是在进行着某种激烈的内心斗争。
晓晓回到座位，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脸颊烫得惊人。她不敢再看顾言的方向，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空白的志愿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能感觉到太阳穴突突直跳。终于，在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后，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顾言修长的手指，缓缓伸进了笔袋，拈起了那个纸团。他并没有立刻展开，而是将纸团紧紧攥在手心，然后猛地站起身。“老师，我去一下洗手间。”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晓晓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紧绷。班主任点了点头。顾言迈开长腿，快步走出了教室，背影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决绝。那个被紧紧攥在手心里的纸团，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究竟会激起怎样的涟漪？合顾言离开后，晓晓感觉整个教室的空气都仿佛被抽走了一半，让她有些呼吸困难。她趴在桌子上，将滚烫的脸颊埋进臂弯里，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写了什么？其实她自己都有些模糊了，大概是凭着一股冲动，写下了那句盘旋在心底无数次、却始终不敢问出口的话：“顾言，如果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你会忘记我吗？”幼稚，直白，甚至带着一点卑微的乞求。这完全不符合她平时乐天派的人设，但却是在那种极致拉扯的氛围下，她最真实、最脆弱的心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顾言还没有回来。晓晓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是不是觉得她很可笑？是不是用这种回避的方式，给出了最残忍的答案？
就在她几乎要被失望和羞耻感淹没的时候，一个同样被揉皱的小纸团，从旁边悄无声息地滚到了她的桌面上。晓晓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猛地抬起头，旁边过道空无一人，但那个小小的纸团，却真实地存在着，像是一点突然燃起的星火。她颤抖着手，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了纸团。上面的字迹是她熟悉的、属于顾言的、锋利而整洁的字迹，只是笔画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潦草，仿佛书写者当时心情极不平静。纸上只有一句话，一句比晓晓的提问更加简短，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开：“你觉得，我应该去哪所大学？”没有回答，而是另一个问题。一个将选择权，或者说，将定义他们关系的权力，以一种极其隐晦而又无比直接的方式，抛回给了她。这不是她期待的明确承诺，也不是冷酷的拒绝。这是一种……试探，一种将两人命运交织在一起的、极其危险的邀请。他在用他的方式问她：你的未来规划里，有没有我？你的选择，会不会因为我而改变？“轰”的一声，晓晓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她死死地盯着那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烙铁，烫在她的心上。狂喜、慌乱、难以置信、巨大的压力……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他……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在暗示，他的志愿，会因为她而改变吗？这可能吗？那个目标明确、理性至上的顾言，会做出这样“不理智”的决定？
放学铃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教室里的沉寂。同学们开始收拾书包，喧闹声再次充斥了空间。晓晓却像被钉在了座位上，动弹不得。她看到顾言从教室后门走了进来，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走过她身边时，脚步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停顿。他的目光掠过她手中那张展开的纸条，以及她震惊到失神的脸，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一种晓晓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孤注一掷的决绝，有小心翼翼的期待，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惧。是的，恐惧。晓晓第一次在这个看似无坚不摧的少年眼中，看到了如此清晰的恐惧。他在害怕什么？害怕她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害怕这孤注一掷的试探，最终会粉碎现有的平衡？他没有停留，径直回到座位，开始沉默地收拾书包。但他的整个背影，都透出一种紧绷的、等待审判的僵硬感。
晓晓颤抖着手，将那张写着致命问题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是攥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钥匙。她该如何回答？是勇敢地指向地图上同一个坐标，还是怯懦地退回到“兄妹”的安全界限？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在教室的地板上拉得很长，却始终没有交汇。那张决定性的志愿表，依旧静静地躺在晓晓的书包里，未曾填写。而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如同夏日暴雨前沉闷的低气压，沉沉地笼罩在两人之间，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足以改变一切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