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落下的声音,又回来了。一滴。又一滴。
不是从管道漏的,是她额角流下的血,顺着眉骨滑进眼角,混着泪水,咸涩地刺痛神经。
林夏仍闭着眼,像一具被遗弃在废墟里的尸体。
她的身体蜷缩在倒塌的控制台后,左臂紧紧压着怀中的婴儿,右腿被钢筋划开的伤口早已浸透,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肌肉痉挛。
她不敢动,连睫毛都不敢颤一下。可她能“听”到。
远处传来金属摩擦的轻响,像是有人拖着铁棍在地面行走。
脚步声很轻,却一步步逼近,踩碎了地上的玻璃渣。她屏住呼吸,手指悄悄摸向腰间,空的——枪没了。
婴儿在她臂弯里微微抽动,一口奶都没吃,居然还不哭。真怪。
头顶的灯忽明忽暗,电流滋啦作响。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也听见另一个人的呼吸,藏在拐角,假装和她一样躲着。可那呼吸太稳了,稳得不像活人。她咬住下唇,舌尖尝到血味,终于睁开眼,从睫毛缝里望出去。
一道影子贴着墙滑过,手里拎着什么东西,反着冷光。她猛地攥紧婴儿襁褓下的匕首,指节发白。那人停住了,头缓缓转向她藏身的方向。
脚步声。皮鞋底碾过积水,不快,也不慢,节奏精确得如同节拍器。不止一个,是从三个方向围拢过来的。白手套。她闻到了——那股特制合成纤维的气味,带着微弱电流的焦味,指缝间还透出金属接口的冷光。
她知道他们是谁。
影阁的回收组。专程来带“Ω-01”回家的。
可她更怕的,是怀里这个小东西。
婴儿安静得不像活物。体温却在升高,贴着她胸口的布料慢慢发烫。林夏能感觉到她在呼吸,极轻,像风掠过枯叶,可这细微的起伏,却像针一样扎进她的神经。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装多久。
也不知道,要不要睁眼。
如果睁开,看到的是婴儿天真无邪的眼睛,她会不会心软?\\
如果睁开,看到的是漆黑空洞、映不出光影的瞳孔,她会不会崩溃?
她咬住下唇,用力到新的血味在嘴里漫开。舌尖早被她咬破过一次,痛感是唯一能确认清醒的方式。可这一次,连痛都有些迟钝了。她的感官,正在被另一种东西侵占。
樱花香精的味道越来越浓。
不是那种花店里的淡香,是实验室级别的,甜得发腻,像糖浆糊住了鼻腔。它和烧焦神经线的腥臭交织在一起,钻进她的脑干,勾起记忆深处的画面——火舌舔舐墙壁,母亲的身影倒在门后,手里还攥着一只断了一角的小夜灯。
她猛地打了个寒战。
就在这时,怀里的婴儿动了。
小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锁骨,脸颊贴上来,温热的,柔软的,像所有依恋母亲的孩子。林夏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又在下一秒强迫自己放松。她不能动。她必须是死的。
可这触感……太准了。
每一次蹭动,都卡在人类依恋行为的最佳触发点上。像是被精心计算过的,只为唤醒她体内最原始的母性本能。
她开始怀疑。
怀疑自己的心跳是不是真的。\\
怀疑这阵突如其来的酸楚,是不是只是激素调控的结果。\\
怀疑她对“母亲”这个词的执念,是不是早在第一次重生时,就被植入了程序。
戒指碎片贴在手腕内侧,幽蓝的光随婴儿的呼吸明暗交替,像一颗微弱的心脏在跳。同步率数字浮现在她意识里:**90%**。
【Ω-01信号绑定成功】
她“听”到了数据流在皮下爬行的声音,像蚂蚁啃噬骨头。每一下,都在瓦解她的理智。
然后,婴儿开口了。
“妈妈。”
奶声奶气,带着一点含糊的鼻音,像初春的第一缕风。
林夏浑身剧震,手指不受控制地收紧,将婴儿搂得更紧。她没睁眼,可两道湿痕已经从眼角涌出,顺着脏污的脸颊滑落,滴在婴儿的襁褓上,晕开一片深色。
她想哭。
她真的想哭。
可就在这一瞬,脑中炸开那个声音——
“别信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是沈墨寒。
低沉,沙哑,却清晰无比,直接从颅骨内部钻进她的听觉神经。带着痛,带着挣扎,带着最后一丝清醒。
她还记得这个声音。在她昏迷前,戒指碎片投射出他的笑容,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他。而现在,这个声音,却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如果我以任何形式出现……哪怕是声音、影像、触碰……都要问一句——那个真正的我,会不会说这种话?”\\
“记住……真正的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扛下一切。”
声音戛然而止。
林夏的呼吸几乎停滞。
她忽然意识到,最可怕的问题,从来不是“沈墨寒是不是假的”。
而是——\\
如果我的‘妈妈’也是假的,我又该信什么?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狠狠拧了一下。
若连“母亲”这个词都是预设指令……\\
若我对她的保护欲只是数据模拟……\\
若我的眼泪是激素调控的结果……\\
那我究竟是谁?
她想起慕清欢躺在手术台上的样子。满脸是泪,嘴唇颤抖:“林夏……我不是不想爱你……是我不能确定……那是真的。”
她当时不懂。\\
现在懂了。
原来最痛的,不是被欺骗。\\
而是连“爱”本身,都可能是假的。
就在这时,婴儿再次动了。
她抬起小手,指尖沾着一点血迹,轻轻搭上林夏的脸颊。那血,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林夏能感觉到它的温度,温热的,黏腻的。
然后,婴儿用指尖,在她摊开的手背上,一笔一划地画。
动作很慢,很稚拙,却异常坚定。
S。\\
—。\\
7。
“S-07”。
林夏指尖猛地一颤。
这三个字,像刀刻进她的记忆。\\
苏遥临终前,用尽最后力气在掌心写下的密码。\\
母亲铭牌上,那个她始终无法解读的编号。\\
她一生追寻的真相钥匙。
她几乎要相信了。\\
相信这个婴儿是真实的。\\
相信她是来提醒她的。\\
相信这一切,不是陷阱。
可就在这一刻——\\
腕上的戒指碎片剧烈震动。\\
蓝光暴涨。
【Ω-01信号绑定成功】\\
同步率:**90% → 91%**
信任,轰然崩塌。
这不是验证真实。\\
这是精心设计的信任诱导。\\
用她最在乎的东西,一步步把她拉进系统预设的轨道。
她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可就在这时,婴儿睁开了眼。
黑漆漆的瞳孔,忽然闪过一道机械红光,像扫描仪启动的瞬间。她的声音也变了,稚嫩中夹杂着电子重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
“妈妈,别信我……快逃。”
林夏猛然睁眼,瞳孔骤缩。
眼前婴儿的眼神空洞,嘴角仍挂着血,却已恢复了无邪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她的小手还搭在林夏脸上,像寻常孩子撒娇。
可林夏的大脑在尖叫:这是陷阱!\\
可她的心却在呐喊:她为什么要警告我?
沈墨寒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我以任何形式出现……都要问一句——那个真正的我,会不会说这种话?”
她盯着婴儿,声音轻得像叹息:“真正的你,会让自己流血吗?”
没有回答。\\
只有头顶旋转的红蓝警报灯,把她的倒影扭曲成怪物的模样。
她不再犹豫了。
一把抱起婴儿,翻身而起,踩着齐膝的积水冲向主控室另一侧的紧急出口。她的右腿一软,差点跪倒,但她咬牙撑住,拖着伤腿往前冲。水花四溅,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地面突然翻转。
钢索从裂缝中弹出,缠住她右脚踝,狠狠一拽。她重重摔进水中,额头撞上金属残骸,鲜血顺着眼角流下,模糊了视线。
她挣扎着抬头。
四周通道口同时亮起白光。\\
数名戴纯白医用手套的身影缓步走来,步伐整齐如仪仗队,手中器械泛着冷光。他们不说话,只是逼近,像一群沉默的收割者。
林夏咬牙,用匕首割断钢索,拖着伤腿爬向控制台。她将戒指碎片狠狠插入裸露的电路接口。蓝光暴涨,残留电力逆流,服务器发出刺耳的嗡鸣。
火光冲天而起。
爆炸气浪掀飞最近的两名白衣人,他们的白手套在空中翻飞,像断翅的鸟。林夏抱着婴儿,在冲击波中扑向墙角破损的下水道栅栏,用力扯开锈死的铁条。
身后,烟雾弥漫。\\
白手套人群从灰烬中走出,步伐未乱。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燃烧的主控室。\\
火焰吞没了控制台,也吞没了戒指碎片。\\
那抹蓝光,熄灭了。
她抱着婴儿,跃入黑暗洞口。
坠入湍急的污水流中,瞬间被冲远。
水流冰冷刺骨,像无数根针扎进皮肤。她的头发散开,缠在婴儿身上,两人在浑浊的污水中翻滚。她死死搂着婴儿,哪怕肺快要炸开,也不敢松手。
婴儿在她怀里轻轻呢喃,声音几不可闻:
“第八代……已激活。”
林夏猛地一震。
她想问,想吼,想撕开这孩子的嘴看看到底藏着什么。可她不能。她只能任由水流将她冲向未知的黑暗。
远处,隐约传来一段熟悉的旋律。
是摇篮曲。
沈墨寒曾为她哼过的,那首她只在七岁前听过的、母亲教给他的摇篮曲。
它在空旷的地下通道中回荡,微弱,却清晰。
林夏闭上眼,任由自己被水流带走。
她不知道那歌声是真是假。\\
不知道婴儿是敌是友。\\
不知道沈墨寒是否还活着。
她只知道——\\
她的手,还在动。\\
她的心,还在跳。\\
她还活着。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