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市疫情最平稳的日子,总算挺过来了。可科技底子薄,市民里还是有人因病离世,像根细刺,扎在方鹏心头。
这天下午,他坐在书房窗前,穿一件白衬衣配卡其色长裤,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窗外夕阳斜斜照进来,给书房蒙了层暖黄的光晕,细小的纸纤维在光里飞舞——他翻文件时,书页抖落的碎末,像谁撒了把星子。
方湖站在一旁,看得有些呆。他老家在千岛湖,父母是农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自从来了卓园,方鹏待他如亲子,哪怕两人只相差一岁。
“方湖。”方鹏的嗓音浑厚,带着点沙哑。
“哎。”方湖回过神。
“亏得你是男人。”方鹏忽然笑了,抬手捂脸,“这要是个姑娘,怕是真扛不住——不二市没别的强处,男女都爱犯点‘好色’的毛病,窈窕女子,君子好逑嘛。”
方湖挠挠头,憨笑:“先生您这模样,去拍电影准行。”
方鹏没接话,望着窗外的落阳出神,半晌才低低道:“生而为人,我是带任务来的。”
方湖摸不着头脑:“啥任务?天降大任于斯人?俺大老粗,不懂这些。”
方鹏没解释,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纤维落地的轻响。
“先生,张姨来了。”方湖瞥见书房门外的身影。
张姨探头进来:“小少爷哭了一整天,保姆哄不住。”
孔莲西被赶到乡下后,方离要上班,小家伙没人管,从早到晚“嗷嗷”叫。方鹏叹口气:“抱来。”
保姆把小威抱进来,那男娃挺漂亮,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瞅着方鹏,没再哭。“孩子是无辜的。”方鹏轻轻碰了碰他软乎乎的脸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下。
两天后,孔莲西回来了。见儿子好好的,松了口气,却听见方鹏说:“你儿子我没卖,但他的命,攥在你手里。从今天起,卓园不提供任何物资,你自己想办法。”
保姆在一旁劝:“姑爷,带小少爷走吧。陆先生回来,他们准吵架,你带着孩子避开,对你好。”
孔莲西气呼呼地带着儿子搬去了另一栋小房子——不大,但一家三口住,也够了。他每天推着婴儿车去公园,方鹏路过时,总让方湖停车,隔着老远看够了才走。
“先生是想妻儿了吧?”方湖心里嘀咕。
近来方鹏的头疼病犯得越来越勤,药盒早就空了。落阳如血的傍晚,他又低吟起来,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疲惫。
“先生,闭上眼歇会儿?”方湖想拉窗帘,把那刺目的红挡在外头。
“不用。”方鹏睁开眼,“我们走走好不好?”
方湖扶着他下楼,草坪上放着两把藤椅。方鹏坐下,望着天边的残阳,忽然问:“方湖,你多大了?”
“三十六。”
“跟了我两年了。”方鹏的声音很轻,“时间真快。”
“先生,您要是不喜欢这落阳,咱回屋。”方湖总觉得那红得像血的光,让先生更难受。
“不用。”方鹏摆摆手,“陪我坐会儿。”
方湖细心地给他垫了靠垫,像往常一样照顾着,却没发现先生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他哪是不喜欢落阳?他是在装病。头疼是真的,但没到起不来的地步,他只是想躲躲,躲卓园的杂事,躲陆先生可能回来的争吵,躲孔莲西那怨怼的眼神,躲自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
方湖去倒水时,张姨拦住他:“医生说,先生只能喝少量水。”
他望着杯底浅浅一层水,心里莫名发慌:先生是真病了?还是……他不敢想,只把水端过去,轻声说:“先生,喝点水。”
方鹏接过来,抿了一口,没说话。
另一边,方离听说孔莲西搬了家,气冲冲地来找方鹏,却被保姆拦住:“小姐,先生病着呢。”
她转身撞见孔莲西,忍不住骂:“小童(方鹏的小名)就是无情无义!连亲外甥都赶!”
孔莲西推着婴儿车,没好气地回:“他是你弟,你还不知道?卓园的事杂,好歹我还有儿子在。”
方离被噎得说不出话,望着卓园的方向,心里五味杂陈——弟弟是真病了,还是又在耍什么花样?
草坪上,方鹏望着落阳一点点沉下去,最后一丝红光也没了。他轻轻合上眼,方湖以为他睡了,蹑手蹑脚地想离开,却听见先生低低的一声叹:
“方湖,别告诉别人,我累了。”
方湖愣在原地,终于懂了——先生不是病了,是撑不住了。那些权力、责任、争吵,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困在中央,连喘口气都难。
夜风吹过草坪,带着草木的清苦。方湖悄悄站在一旁,没再说话。有些病,不用药治;有些累,只能装出来,才敢让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