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塔亡故后,傅悉的人生像小仲马失意时的心境,一下子变得毫无意义。
那年秋天,他经过冷水湖的丛湖景区。看那些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似的游客,为了一睹雪岭丛湖的秋景,携儿带女冒着残雪赶来,只觉得此情此景可笑至极。孤冷浸透骨髓的傅悉实在无法共情这份热闹,转身便离开了“丛湖冷杉木屋”这个景点。才走没多远,就听见有人叹道:“特罗斯影城那边,也没什么不一样。”丛湖的秋色,终究还是看倦了接踵而至的游客。
傅悉是泉州人,早年出国,在欧洲做管家,后来被一些贵族雇用为庄园管事。他听话,对主人向来顺从。
妮塔是他的妻子。他总记得,她倚着门框,笑盈盈地用面粉揉着油炸馃的模样——那些画面,如今都只能在迢迢归途中反复浮现,满是离别之恨与未尽的遗憾,两人之间的距离,早已隔着生死的鸿沟。她是他的妻,他孩子的妈,最终却母婴双亡。一切,都源于妮塔嗜酒成性。
他知道她怀孕后,千叮万嘱。那天早上,他要去特罗斯庄园上班,妮塔正在屋里忙着为新生儿准备东西:一只绛红色的小斗篷,上面还缀着她亲手缝的小饰品。“傅悉,”她骄傲地向他炫耀成果,可那成品上的针脚,歪歪扭扭得像醉了酒的蚂蚁。傅悉忍着笑,认真地夸奖她:“妮塔,你进步好快呀。”
他总爱把妻子妮塔的优点无限放大——她会点灯,会提水,会用面粉捏油炸馃。每次听到这些,妮塔总会瞪直眼睛,怪叫一声“傅悉”,然后两人就笑作一团。可就在那堆婴儿用品前,妮塔忽然红了眼眶,轻声说:“傅悉,我想先生个女儿,好不好?”他只是轻轻搂过她,下巴抵着她的秀发,温柔地说:“好啊,我早就想好了女儿的名字,叫傅泉。”
傅悉是泉州人,这名字里藏着他的乡愁。妮塔却扭了扭身子,嘟囔着:“不好听,重来。”
可傅悉终究没能留住妮塔,也没能留住他们的女儿傅泉。那天早上他离开后,妮塔还是忍不住喝了酒,而且喝了不少。当他踏着血色残阳赶回沙漠小屋时,开门就看见满地狼藉:他从野骆驼交易中心专程带回的驼铃掉在地上,妮塔蜷缩在门边,眼神空洞地望着别处。他冲过去抱住她,泪水决堤而下。目光扫过婴儿小床,他更是悲怆欲绝:“妮塔,我的好妮塔!你为什么要碰那该死的酒?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怀着快四个月的身孕吗?”
事后没有任何人帮忙,他独自处理完后事,离开了那间充满伤痛的沙漠小屋。风中,他的泪止不住地流,为了纪念,他留下了那只驼铃。心,早已随她们而去。他还记得,当时妮塔也泪流满面,不停问他:“傅悉,我会没事的,对不对?”他强忍着泪水,笑着安慰她:“没事的,妮塔,我的妻,我们的孩子也会没事的……”可当他看到妮塔身下的血迹时,瞬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忙扶着她坐起来,转身去给她找水。妮塔边喝水边呆呆地望着他:“傅悉,你眼镜掉了。”他慌忙拾起地上的眼镜,刚想说话,就听见她又说:“我还要喝水,傅悉,能再倒一杯给我吗?”可就在他转身倒水的瞬间,妮塔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傅悉至今忘不了那惨烈的景象。他曾木然地背对着她,任由背后的生命一点点流逝。他的妻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早产的女儿包进那只绛红色斗篷里,然后紧紧抱着孩子,并排躺下,静静等待生命的终结。那一刻,时光仿佛凝固成了冰,连正午的太阳都透着刺骨的冷。风起时,他轻轻带上了门。
妮塔最后说的是:“傅悉,我很好呀。”是啊,她终于“好”了,母子俩永远地在一起了,却把永恒的疼痛留给了他,疼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后来,特罗斯骑着马赶来,有人指引他:“傅悉家就在这里。”特罗斯是庄园的主人,得知他家出事后,立刻带着私人医生急匆匆赶来,却终究没能挽回妮塔和孩子的生命。
“谢谢您,先生。”傅悉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英语说。
特罗斯沉默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傅悉,我理解你的心境,你要坚强。”傅悉惨然一笑:“特罗斯先生,庄园的事务我不会落下的。”特罗斯点了点头,转身骑马离去。
傅悉的父母关系本就冷淡,那些泉州的富商父母,对他的婚事向来漠不关心——不止是他,其他子女也都是如此。他们既没让父母骄傲,也没让父母失望,就像富商夫妻左手上那串黑色印度沉香珠串里的普通一颗,可有可无。出事之后,父母只打了个电话,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姐妹们连问都没问一句,哥哥傅忠更是早年就离家出走,杳无音信。
如今,他孑然一身。
十八岁住校,二十岁读完本科,同年拿到进修机会,却放弃了读博,转而进入老罗伯特府邸做管家。一做就是八年,直到老主人离世。二十八岁那年,他成为新主人特罗斯庄园的总管,后来还成了特罗斯旗下影视公司的合伙人。那些年,他们一起创作了不少影视作品,口碑却参差不齐。
这天下午,他踩着大雪来到雪岭,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傅悉在妻子离世后,一直以来都带着那只驼铃,一晃十六年过去了,驼铃早已锈得不成样子,风里,他轻轻触动驼铃,铃声在湛蓝色的湖泊与红杉之间响起,在漫天飞雪中飘荡。
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仿佛是铃声召来的。
雪中,傅悉孤立在丛湖水畔,风扬起他的卡其色风衣,雪片迎面贴上他的眼镜片,让他看不清前方,视线模糊了不少。
他孑然一身伫立在湖畔。
没人看见他,他也仿佛没看见任何人。人心是孤独的,这位孤独的老人在丛湖边久久伫立。
直到云散了,雪停了,他还没离开。
手里还攥着驼铃,直到特罗斯影城的工作人员走过来提醒:“老先生,再不走,就要闭园了。天气预报说,今夜起会有朔风,我们这儿要下好几天暴风雪。”
今夜有暴风雪。
因为将下雪了游客四散离开,眨眼空无一人只留傅悉,老人攥着驼铃早不响了内部铃芯因他保存不当让书房潮气浸润,他重装个铃当当以前存在用来追思记忆,挽怀没有的将来,妮塔过世打击过重傅悉少言寡语,话现在更少了,面对园区人驱赶。傅悉没如之争辨,收起驼铃,离开丛湖。
先生。园里人讲,他是工作人员,那边是虎区,有熊豹,傅悉看一眼四遭,不动声色,冷冷地。我知道了。
旦你不能走。
他指岗上给傅悉看,那儿一片空白,因为云层挡住太阳,山岗上一片迷茫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