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护国寺工地突发怪病之事,在京兆府与将作监的联手下被暂时压了下去。对外宣称是“时气不和,水土不服”,加派了医官,熬煮了汤药,并将病患隔离安置。太子夏宸闻报后,亦下旨从内帑拨付药材,优恤染病工匠,以示天恩。官面上的处置,算是平稳周全。然而,那股萦绕在工地上空、挥之不去的隐晦邪气,以及几位工匠药石罔效、日渐憔悴的实情,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知情人心中荡开了层层涟漪。
净坚那日自工地返回祠院,将地底感知到的那股诡异邪气详细禀明后,妙光王佛并未立即采取雷霆手段,只是嘱咐他每日带领几位精进修持、心性坚定的比丘,轮流前往工地,于工棚区外围僻静处结跏趺坐,至心称念阿弥陀佛圣号,并宣讲其净土庄严与接引愿力,以其修行所产生的清净慈悲场能,潜移默化地净化那片地域的污秽气息,安抚人心,并为病者祈福回向。
此举看似被动,实则蕴含深意。佛法度生,重在心念转化与环境熏陶,如同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连日来,每当晨曦微露或暮色四合,工地一隅便会响起平和而持续的诵经声。那声音并不宏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安定感,穿透喧嚣的工地噪音,沁入劳作者的心田。起初,一些工匠还觉得新奇或不解,但久而久之,许多人在劳作间隙,会不自觉地停下手中活计,静静听上一段,感到连日的疲惫与隐隐的不安似乎都消散了几分。就连那些监工的官员和将领,紧绷的面容也柔和了些许。病患工棚中,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似乎也被这梵音冲淡了些许。
这一日午后,妙光王佛于祠院法堂,为众僧及部分资深在家弟子宣说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寻声救苦的广大愿行。此法门重在宣扬观音菩萨寻声救苦、广大灵感之慈悲愿力,正应对当下众生疾苦。
妙光王佛并未直接引用经文,而是以平实语言阐述其精神:“……我佛教法中,有大慈大悲圣者,于无量劫前,发下宏愿,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度人舟。此圣者,耳根圆通,能观世间音声,若有众生遭遇苦难,至心称念其名号,便能观其音声,皆得解脱。刀兵、水火、罗刹、枷锁、怨贼、毒药、诅咒……种种厄难,皆能救护……”
他结合当前工地的状况,开示道:“如今栖霞山下,众工匠抱恙,医药难愈,此亦是共业所感,邪障侵扰。我等虽道力微薄,然能以至诚心、慈悲心,持诵圣号,为其回向,亦是效法菩萨之行,以清净心光,照破阴霾。心诚则灵,但能持之以恒,必蒙护佑,消灾免难。”
堂下听讲的弟子中,有一位近日因家宅不宁、心生烦恼而前来祠院暂住的在家居士,姓苏,是城南一位绸缎商人。他听闻此法,联想到自家近日纷争不断、生意不顺的窘境,忍不住起身合十问道:“世尊,弟子愚钝。家中琐事纷扰,生意坎坷,心中常感焦灼不安。若依世尊所言,至心称念圣号,真能化解这些世间烦恼吗?”
妙光王佛目光温和地看向他,缓声道:“善哉善哉。苏居士所问,亦是许多人的困惑。佛法非是点石成金之术,而是治心 之道。世间烦恼,多由贪、嗔、痴 三毒而起。家宅不宁,或因悭吝 而起争执;生意坎坷,或因投机 而感风险。称念圣号,贵在摄心。当烦恼起时,一心称名,便是将散乱之心,系于一处,如浊水澄静,泥沙自沉。心静则慧生,慧生则能明辨是非,妥善处理。更因圣号功德,能消业增福,转化逆缘。譬如一室黑暗,千年不见光,灯烛一照,顿时明朗。但能信心不退,持念不辍,久而久之,心性转变,处事圆融,外境自然随之渐渐改善。此非侥幸,乃是因果之理,心能转境之必然。”
苏居士闻言,沉思良久,似有所悟,恭敬礼拜后坐下,心中已决定尝试。
法会结束后,净坚寻了个机会,将近日持诵的感应向妙光王佛细细禀报:“老师,弟子与几位师兄弟连日在那工地持诵,觉那地底邪气虽未增强,却也凝而不散,甚是顽固。且……弟子隐约感觉,那邪气似乎并非无源之水,倒像是……像是以某种特定方式,引导、汇聚着地脉中的阴浊之气。寻常持诵,只能净化表层,难伤其根。”
妙光王佛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之色:“汝能观照至此,可见近日修行有所进益。彼所布邪阵,名为‘九幽噬生符阵’,乃是以邪符为引,勾动地脉阴煞,化生噬魂鬼瘴。此瘴无形无质,专蚀生灵精气,尤善潜伏,待其蓄满,爆发之时,顷刻便能夺人数百性命。汝等持诵,如阳光化冰,虽缓却正,能阻其蔓延,护佑生灵。然欲根除,需釜底抽薪,破其符种,断其根源。”
“那……老师,我们是否要……”净坚眼中露出决然之色。
“时机未至。”妙光王佛轻轻摇头,“蛇未出洞,焉能打七寸? 彼布此阵,意在试探,亦在蓄力。此时贸然破阵,不过毁其几处符种,难伤其根本,反令其隐匿更深。且易打草惊蛇,使彼等狗急跳墙,殃及更多无辜。眼下之策,外示以缓,内紧其修。汝等继续持诵,安定人心,削弱其势。彼见此法难收奇效,必有后续动作。待其图穷匕见之际,便是彻底净化之时。”
净坚心领神会,知道老师意在引出幕后更大的黑手,便不再多言,恭敬退下,继续安排师兄弟前往工地持诵事宜。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祠院僧众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对抗邪阵的同时,玉京城内,另一股针对佛法的风潮,也开始悄然兴起。
这风潮,并非来自幽影教的直接破坏,而是源于士林清议。
原来,护国寺的兴建,耗资巨大,虽出自内帑与国库,并未增加百姓赋税,但仍引起了一些秉持儒家“节用爱民”理念的御史言官与清流士大夫的不满。加之佛法近日在民间传播迅猛,许多百姓热衷念佛诵经,甚至有些农户耽误了农时,在一些儒者看来,这无疑是“舍本逐末,不事生产”。于是,几份措辞谨慎、却暗藏机锋的奏疏,被递到了太子夏宸的案头。
奏疏中,并未直接攻击佛法,而是以“匡正时弊”为名,提出几点建议:一、请旨明确僧尼额度,防止青壮劳力过度涌入空门,影响国本。二、请规范寺庙田产,禁止寺院兼并土地,与民争利。三、请严查民间“聚众夜诵”、“舍宅为庵”等行为,以防邪佞混迹,滋生事端。
这些奏议,引经据典,冠冕堂皇,直指佛法传播可能带来的社会问题。太子夏宸览奏后,沉吟不语。他深知这些建议背后,是儒家士大夫对佛法影响力的警惕与制约。他将奏疏批转僧录司,令其“酌情商议,妥拟章程”。
僧录司主官周文渊接到旨意,顿感压力。他深知此事棘手,一边是太子扶持佛法的决心,一边是士林清议的压力。他思忖再三,决定亲自前往城西祠院,拜会妙光王佛,先行沟通。
周文渊的到来,在祠院中引起了小小的波澜。这位致仕老翰林,代表着官方的态度。
妙光王佛在静室接待了周文渊。周文渊执礼甚恭,婉转地说明了来意,并将那几份奏疏的抄本呈上。
妙光王佛静静听完,浏览一遍奏疏,神色依旧平和,缓声道:“阿弥陀佛。周大人所虑,亦是护国利民之心。佛法在世,不离世间法。朝廷规制,旨在防微杜渐,导人向善,贫僧深表理解。”
他并未反驳奏疏中的观点,而是从佛法根本义理上予以回应:“然,佛法教化,首重治心。心正则行端。真正佛弟子,必是爱国守法、勤修善业、敦伦尽分之人。念佛修行,非是废弃人伦生产。恰恰相反,念佛能令人心安,心安则气和,气和人则善,善于持家则家齐,善于从业则业兴。此是从根本上稳固社稷。至于少数不明理者,或存懈怠之心,此乃人之常情,非佛法之过,正需善知识引导,明师教化。”
他看向周文渊,目光清澈:“僧录司之设,正为此也。可依朝廷法度,制定细则,引导正信,杜绝流弊。譬如,严格度牒发放,考察出家动机;规范寺庙管理,明晰田产来源;劝导在家居士,以不影响生计为度修行。如此,既全朝廷体统,亦符佛法本怀。贫僧与门下弟子,自当率先垂范,遵纪守法。”
周文渊闻听此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妙光王佛通情达理,不仅未加抵触,反而主动提出配合,这为僧录司的工作打开了局面。他连忙起身拱手:“世尊慈悲明理,下官佩服!有此共识,下官便可从容拟章,上报殿下了。”
送走周文渊后,净言有些不解地问道:“老师,那些儒官分明是有意刁难,为何您……”
妙光王佛淡然一笑:“大匠诲人,必以规矩。 佛法传播,亦需契理契机。朝廷规制,看似约束,实是保护。能令正法久住,远离非议。此乃逆增上缘,助我僧伽砥砺身心,精进道业。何乐而不为?”
法雨润物,虽缓却深。 就在这看似平淡的日常中,佛法以其特有的方式,一点点浸润着玉京的土地与人心的。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朝廷的制衡、士林的争议、地底的邪阵,种种力量仍在不断交织、碰撞。真正的风暴,仍在酝酿之中。而妙光王佛,则如如不动,以其无上的智慧与慈悲,从容应对着一切顺逆因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