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如墨,无声无息地包裹着迟闲川。他在这无垠的虚空中懒散地踱步,道袍的下摆拂过不存在的尘埃,面上依旧是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惫懒模样,仿佛这吞噬一切的黑暗不过是他家后院散步的夜色。
忽然,毫无征兆地,一片刺眼的白光撕裂了黑暗的帷幕,如同神只投下的审判之光。迟闲川不适地眯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长睫微颤,待他再次睁开时,周遭的环境已然天翻地覆。
凛冽的初春清晨,寒气尚未完全褪去,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的湿润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他站在一个略显陈旧的公园里,晨光熹微,薄雾未散,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几声早起的鸟雀在光秃秃的枝头啁啾。长椅上的油漆斑驳,儿童滑梯的铁架泛着冷光,一切都透着一种久远而熟悉的年代感。
迟闲川的脚步顿住了。他环顾四周,眼神中那份惯常的疏懒被一种深沉的怀念取代,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他认出来了。这个公园,就是当年老头子——迟明虚,把他从垃圾桶边上捡回来的地方。那个决定了他一生命运轨迹的清晨。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就在这时,公园边缘,靠近围墙的一个绿色大号垃圾桶旁,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迟闲川的心猛地一紧!他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那个襁褓中的婴儿,那个曾经的自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迈步冲过去,然而,脚步还未抬起,一个身影已经先他一步,出现在了垃圾桶旁。
那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形清瘦颀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夹棉藏青色道袍,宽袍大袖,本该是仙风道骨的装扮,却因袖口沾染了些许污渍和衣襟微微敞开的不羁,透出一种落拓江湖的潇洒。他面容清癯,下颌留着短须,鼻梁高挺,一双眼睛深邃明亮,仿佛蕴藏着星河流转,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悲悯,望向那发出声响的角落。初春的晨光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确有几分道骨仙风的味道。只是那随意挽起的发髻用一根木筷固定,几缕碎发不羁地垂落额前,又冲淡了那份庄重,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正是还算年轻时的迟明虚。迟闲川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直冲鼻尖。他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没有让任何表情泄露出来,只是那双总是懒散半阖的桃花眼,此刻睁得极大,贪婪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个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灵魂深处。
只见迟明虚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从垃圾桶旁冰冷的石地上,抱起了一个裹在蓝色碎花薄被里的襁褓。那婴儿竟也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清澈无比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气质奇特的男人。
迟明虚检查了一下襁褓,确认婴儿无恙,这才松了口气,随即,他开口了,一口地地道道、带着浓郁湘省口音的普通话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哎哟喂,你这小娃娃,大冷天滴,出来遛弯不觉得冷啊?你屋里大人呢?心真大咧!”
这一开口,迟闲川紧绷的嘴角再也忍不住,猛地向上弯起,无声地笑了出来,带着泪光。这老头子,永远都是这么语出惊人!连对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都能说出“遛弯”这种话!
襁褓中的婴儿似乎也被这奇怪的话语弄懵了,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露出一个极其人性化的疑惑表情,大眼睛里满是茫然。
迟明虚看着婴儿的反应,自己也乐了,嘿嘿一笑。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婴儿的眉心,一股温和的暖流探入。片刻后,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欣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天生偃骨?”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赞叹,“臭小子,根骨不错嘛!跟道爷我混吧?包你吃香喝辣……”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一丝窘迫,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呃……好吧,窝头管饱……总比饿死强,是不?”
画面如同被风吹散的雾气,骤然转换。
一座坐落在湘省深山、比月涧观规模稍大些,却更为破败、荒凉的道观出现在眼前。斑驳的朱漆大门上方,挂着一块歪斜的木匾,上书三个褪色严重的楷体大字——“云隐观”。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黄的土坯,檐角的风铃锈迹斑斑,在风中发出喑哑的呜咽。观内杂草丛生,几间厢房的门窗都透着腐朽的气息,唯有主殿还算完整,但也透着一股难掩的寂寥。
迟闲川此刻更像是那个旁观者,但意识又与梦中的自己交融,推开沉重的、吱呀作响的观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除了抱着襁褓的迟明虚,还有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年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道袍,身形单薄,面容清秀,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透着机灵和早慧。他操着一口流利的湘省方言,快步迎了上来,目光落在襁褓上,带着好奇和一丝不赞同:“师父,这娃儿是哪里搞来的咯?不会又去忽悠小伢子加入我们云隐观了吧?还是个奶娃娃,这就有点过分哒咧!”
迟明虚似乎被少年说教得有些头大,没好气地抬手,屈指在少年脑门上赏了个清脆的“脑瓜崩”:“听澜!莫乱讲!这是我从垃圾桶边上捡来的!正经捡的!你师父我像是那种拐卖儿童的人吗?”
少年——迟听澜捂着被弹红的脑门,撇了撇嘴,小声嘀咕:“行吧行吧,师父您讲是捡的就是捡的咯。不过这娃儿这么小,啷个搞咯?我们观里自己都揭不开锅哒!”
迟明虚看着怀中不知何时又睡着了的婴儿,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无赖的慈祥笑容:“还能啷个搞?跟着我得了呗!我还愁我这一身道术除了你没人能继承,这下好咯,你也多了个师弟,我也多了个徒儿!”他顿了顿,目光炯炯地看向迟听澜,“听澜啊,以后你可要好好照顾他啊!”
迟听澜一脸懵,指着自己的鼻子,眼睛瞪得溜圆:“我?照顾他?师父你是不是出去一趟让鬼给撞了邪啊?我自己都还是个伢子,还需要人照顾咧!”
“嘿!”迟明虚咧嘴一笑,不由分说地将襁褓塞进了迟听澜怀里,“就这样决定了!我姓迟,这小东西就叫迟闲川吧!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闲川,闲川,闲云野鹤,自在山川,好名字!”
他抱着婴儿,大步流星地走向主殿,留下抱着软乎乎、散发着奶香味的“责任”,在风中凌乱的迟听澜。
这个抱着婴儿的少年,就是迟闲川的师兄,迟听澜。而这个看似不靠谱的道长,就是迟闲川的养父兼师父,迟明虚,道号归朴子。他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实际年龄却已五十五岁,是迟闲川生命中最重要的引路人。
画面再次流转。
小闲川已经七岁了。云隐观破败的院子里,迟听澜手持一杆磨得发亮的白蜡木长枪,一招一式,虎虎生风,正在操练。而小小的迟闲川,穿着一身明显改小了的旧道袍,站在他旁边,有模有样地模仿着。虽然身形尚小,力道不足,但那一招一式的起承转合,竟隐隐透着一股沉稳和凌厉的架势,眼神专注,小脸绷得紧紧的。
不远处,迟明虚懒洋洋地躺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竹躺椅上,手里摇着一把破蒲扇,眯着眼睛晒太阳。当看到小闲川一个干净利落的“回马枪”虚刺动作时,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回想着教迟听澜云隐观秘术“玉宸清神术”的时候,小闲川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随即低声感叹:“啧啧,这偃骨体质……真他娘的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啊!天生就是搞这碗饭的料!”
小闲川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很淡漠,从会说话起,他从未叫过迟明虚“爸爸”或者“师父”,总是直呼“老头子”。唯独对几乎是亲手带大他的迟听澜,他会老老实实、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称呼一声“师兄”。他不爱笑,不爱哭,表情总是淡淡的,像个小大人,对很多事情都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本质。迟听澜曾一度怀疑这个小师弟是不是被什么孤魂野鬼夺舍了身体,偷偷用柳枝沾无根水试探过。结果小闲川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用稚嫩却异常清晰的童音说:“师兄,我只是透过本质看事实,不是鬼。”
而每当这时,迟明虚总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巴掌轻轻拍在小闲川的后脑勺上,笑骂道:“小兔崽子,装什么大人!小孩就该有小孩的样子!该哭哭,该笑笑!一天到晚板着个脸,跟个小老头似的!”
第一次跟着迟明虚下山处理诡异事件,是在小闲川九岁那年。湘西某个山村闹起了“飞头蛮”,夜半时分,人头拖着肠子四处飞掠,吸食牲畜精血,闹得人心惶惶。迟明虚带着两个徒弟前去处理。激斗中,一只飞头蛮的獠牙擦着小闲川的肩膀掠过,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剧烈的疼痛瞬间击溃了小闲川强装的镇定,他终究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小脸煞白,疼得浑身发抖。
迟听澜心疼坏了,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嘴里不停地安慰:“莫哭莫哭,闲川,男子汉大丈夫,一点点痛,忍忍就过去哒……”
小闲川却越哭越凶,肩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心里的委屈和恐惧也一股脑涌了上来。
这时,迟明虚处理完飞头蛮,走了过来。他看着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徒弟,眉头一皱,声音带着点严厉:“哭么子哭!男子汉大丈夫,咯点痛都受不住?以后么子降妖除魔?……行哒行哒!”他语气忽然又软了下来,带着点无奈,从怀里摸索半天,掏出一颗皱巴巴的、用油纸包着的硬糖,塞进小闲川手里,“给你颗糖,莫哭哒……下回机灵点,莫再让那鬼东西抓到咯。”
那颗糖很硬,带着劣质的甜味,却奇迹般地止住了小闲川的眼泪。他紧紧攥着糖,抽噎着,看着师父严厉中带着关切的眼神,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模糊的、名为“依靠”的东西。
画面最后一次转换,沉重得让人窒息。
云隐观的门庭紧闭,主殿和几间厢房的大门都用木板钉死,封得严严实实,透着一股死寂。院子里那棵迟明虚最爱的桃树下,他坐在一张旧藤椅上,头发已然花白,面容枯槁,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整个人苍老得不像话,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
而他的身边,空荡荡的,再也没有了那个总是跟在小闲川身后,亦兄亦友的迟听澜的身影。
已经满十八岁,长身玉立、面容清俊却带着少年人特有棱角的迟闲川,风尘仆仆地冲进观门,看到树下形容枯槁的师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冲到迟明虚身边,声音带着颤抖和压抑不住的怒火:“老头子!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回来?!”
迟明虚缓缓抬起头,看到小徒弟,枯槁的脸上挤出一个虚弱而欣慰的笑容,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咳咳……闲川啊……回来啦?学业要紧……你还有……自己的人生……总不能……总打扰你……”
迟闲川看着师父身上那几乎要消散的生气,心中大骇!他二话不说,立刻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淡淡的金光,就要按向迟明虚的眉心,试图渡入生气,强行续命!
“别!”迟明虚猛地抬手,用尽力气抓住了迟闲川的手腕,那枯瘦的手却异常有力,阻止了他的动作。他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迟闲川,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诀别。
“闲川……听我说……”迟明虚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你……命格特殊……是‘孤辰寡宿,天煞入命’的格局……命中注定……六亲缘薄,福禄难全……”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迟闲川的眉心,仿佛能看透那隐藏的根骨:“你的偃骨……是天赋……也是枷锁……它让你能轻易沟通天地……却也让你更容易被天道‘注视’……更容易卷入各种因果是非……注定……无法皈依任何正统道门……命格……不合啊……”
“为什么?”迟闲川的声音干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师父剖析自己的命格。
“因为……”迟明虚的声音低沉下去,“一旦皈依……领受戒律……就等于把自己彻底绑在了那条道上……与天道的纠葛会更深……到时候……到时候我怕不能护你了……最终……恐怕……难得善终……”
他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骄傲,有遗憾,有不舍,最终化为一片释然:“有些事情……时间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虽然……道爷我……很想你皈依……正式师承我名下……你也不负我所望……继承了我一身本事……但是……为了你的未来……为了听澜的未来……都是属于自己的……不该被我这把老骨头束缚……我让听澜走了……唯独……放心不下你……”
迟闲川看着师父眼中迅速流逝的光彩,心中猛地一沉!他明白了!今天,就是老头子的大限之日!
“我去找师兄!”迟闲川猛地起身,声音带着一丝慌乱,“他不能见不到你最后一面!”
“别去!”迟明虚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他的手,枯瘦的手指冰凉,“闲川啊……道爷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他喘息着,目光投向北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去……京市……凤岭山……月涧观……守15年……算是还我养育之恩……也算是……用道观的气场和祖师爷的香火……帮你压制命格中的煞气……寻求一线生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越来越微弱:“月涧观……就交给你了……别让它断了香火……也别……太委屈自己……”
最后一个字落下,迟明虚抓着迟闲川的手缓缓松开,头微微歪向一侧,浑浊的眼睛缓缓闭上,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解脱般的笑意。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永远地沉睡了过去。
“师父——!!!”
蹲在藤椅边的迟闲川,和那个站在梦境边缘、如同幽灵般旁观着这一切的迟闲川,同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那声音穿透了云隐观寂寥的院落,也穿透了梦境与现实的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