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花厅的暗流并未随着林世荣等人的离去而平息,反而像投入池底的石子,涟漪在看不见的地方扩散。云湛深知,仅凭“雪盐”的过滤精炼之术,或许能让他立足,但远不足以震慑宵小,奠定不可动摇的地位。他需要拿出更宏大、更具颠覆性的东西。
几日来,他并未急于提交什么具体的改良方案,而是通过宋先生,调阅了林家名下几个主要盐场的卷宗——并非核心技术,多是些产量、耗材、人力、气候等基础数据。同时,他也向老葛和石头仔细询问了盐场劳作的具体细节,尤其是燃料消耗与卤水汲取的艰辛。
脑海中的拼图逐渐完整。这个时代的制盐,核心仍是“煎煮”,依赖灶火,效率低下,成本高昂。广袤的滩涂、充沛的日光和海风,这些天然的动力源,却被白白浪费。
是时候了。
他再次请见林薇薇,地点仍在那个雅致的花厅。这一次,他带来了一块简单的沙盘,用湿润的沙子粗略堆砌出海岸盐田的轮廓。
林薇薇看到沙盘,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却并未多问,只是静待云湛开口。她相信,这个总能带来惊喜的男子,此番必有高论。
“小姐,”云湛开门见山,声音沉稳,“日前所呈‘雪盐’之法,不过是对现有煎煮工艺的修补补,虽能提升盐质,却未能触及根本之弊。”
林薇薇眸光一凝:“哦?根本之弊何在?”
云湛拾起一根细竹枝,指向沙盘中象征卤水的区域:“弊在‘煎煮’二字。”
他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煎煮之法,需建灶、需砍柴、需专人看守,柴薪耗费巨大,人力投入甚多,火候难以精准控制,产量却极其有限。可谓事倍功半,劳民伤财。”
林世荣若在此,定要斥他大言不惭,但林薇薇却微微颔首。这些问题,她何尝不知?只是千百年来,盐皆由此出,已成定例。
“先生可有良策,能革除此弊?”她身体微微前倾,流露出极大的关注。
云湛手中的竹枝在沙盘上划动,勾勒出几个错落有致、由高到低的方格区域。
“良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抬头,目光仿佛穿透花厅的窗棂,望向那高悬的烈日与不息的海风,“小姐请看,这天地间,有何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替代灶火?”
林薇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一动,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隐约浮现。
“先生是指……日光?海风?”
“正是!”云湛竹枝点下,在沙盘上划出清晰的路径,“我们何不效仿天地,借这日光与海风之力,来制盐?”
他不再卖关子,开始详细阐述他那划时代的构想:
“我们可以在这沿海滩涂,修建一系列深浅不一、彼此连通的水池。第一步,引入海水,置于浅池之中,凭借日光暴晒,风力吹拂,使海水自然蒸发、浓缩,此为‘蒸发池’。”
竹枝在代表蒸发池的区域划过。
“待海水蒸发到一定浓度,成为卤水,便将其引入下一级浓度更高的蒸发池,继续利用日光风力浓缩。如此层层递进,卤水浓度不断提升。”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描绘蓝图的魔力,沙盘上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
“最后,当卤水浓度达到析盐临界,便将其引入最关键的——‘结晶池’。在此池中,无需一柴一火,只凭日晒风吹,洁白的盐晶便会自然析出,沉淀于池底!”
云湛放下竹枝,看向已被这构想完全吸引的林薇薇,总结道:“此法,我称之为——‘滩晒法’。”
花厅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隐约的鸟鸣。
林薇薇怔怔地看着沙盘上那简单的勾勒,脑海中却已翻江倒海!无需柴薪!无需灶工日夜看守!只需修建池埂,引水、转卤,便可坐等收盐!这……这简直是点石成金的神仙法术!
她呼吸微微急促,强自镇定地问道:“先生……此法,果真可行?这日光风力,真能替代灶火?盐晶……真能自行析出?”
“千真万确。”云湛语气笃定,“日光热量足以蒸发水分,风力能加速此过程。卤水达到饱和,盐分自然结晶,此乃天地至理。相较于煎煮,滩晒法可大幅降低人力物力,产量却能成倍、乃至数十倍增长!且所出之盐,因是自然结晶,颗粒均匀,色泽更为洁白!”
成倍、数十倍增长!色泽更洁白!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林薇薇的心上。她仿佛看到了无边的滩涂上,星罗棋布的盐池如同镜面,倒映着天光云影,而池底,是取之不尽的、皑皑如雪的盐山!那将是何等壮观的景象!林家若掌握此法,何止是富可敌国,简直能掌控整个行业的命脉!
巨大的震撼与狂喜之后,是商贾世家血脉中流淌的谨慎。她迅速冷静下来,提出关键问题:“先生此法,构思之巧,前所未有。然,修建如此规模盐田,前期投入必然不菲。且,如何确保卤水浓度?如何防止雨水破坏?如何收集池底之盐?”
云湛心中赞赏,这位林家小姐果然不是易于之辈。他从容应答:
“前期投入虽大,然一旦建成,后续成本极低,长远来看,利远大于弊。关于卤水浓度,可用‘莲子’或鸡蛋测试浮力,民间已有此法,可精确判断。至于雨水,需建排水沟渠,雨天及时排走淡水即可。收盐之时,可待池底结晶达到一定厚度,直接用木耙、木锨收集,远比煎煮刮锅轻松。”
他考虑得如此周详,几乎堵住了所有显而易见的漏洞。
林薇薇再无怀疑。她看着云湛,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撼,有欣赏,有庆幸,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这个男子,脑子里究竟还装着多少惊世骇俗的东西?
“先生之才,经天纬地!”林薇薇站起身,郑重地向云湛行了一礼,“此法若成,非但是我林家之幸,亦是天下之幸!薇薇代林家,拜谢先生!”
云湛侧身避开:“小姐言重了。云某既为林家客卿,自当尽力。”
“先生放心,”林薇薇直起身,脸上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眸底燃烧的火焰显示着她的决心,“此事关系重大,不宜声张。我即刻秘密调拨人手、银钱,选址筹建试验盐田!一切,便有劳先生主持!”
她知道,这“滩晒法”一旦成功,将是一场彻底的产业革命。而在革命到来之前,必须要有足够的实力,去迎接随之而来的风暴。
云湛拱手:“敢不从命。”
看着林薇薇匆匆离去、召集心腹商议的背影,云湛知道,真正的变革,即将由他亲手拉开序幕。
滩晒法的蓝图已经铺开,接下来,便是将构想变为现实。
而这,必将触动无数固有的利益链条,掀起更大的波澜。
他走出花厅,阳光洒落在身,温暖而明亮。
利用自然之力,替代人工劳作,这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方向。
他,只不过是将这条道路,提前指给了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