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湛那份言辞恳切、姿态极低的“陈情谢罪疏”,连同岭南送来的详细账目证据、以及“济农基金”与“匠作创新奖励基金”的详细章程草案,在杜衡的协助下,通过最稳妥的渠道,几乎是同时送达了通政司、户部、都察院以及……皇帝的御案。
朝堂上的激烈争论仍在继续,但风向却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首先,岭南布政使司关于林家及“云记”收购甘蔗“价格公允、近年有所提升”以及“济农基金”初步落实情况的呈文,被送到了相关衙门。虽然只是地方官府的公文,算不上铁证,但至少让“盘剥百姓”的指控显得有些立不住脚。尤其是那份有具体姓名、手印的蔗农证词,虽然可能被质疑是“收买”,但至少表明了态度。
其次,云湛在“陈情疏”中,以近乎“痛心疾首”的语气,承认“雪晶糖”定价过高,可能“助长奢靡之风”,“此实为臣思虑不周,未能体察圣心忧民之深意”。随后,他提出了具体的“补救”措施:
第一,“云记”及“京华奇珍会”即刻起,将“雪晶糖”售价下调一成,并推出一种名为“玉露糖”的新品,品质略逊于“雪晶糖”,但远超市面常糖,定价仅为“雪晶糖”之半,以满足更多需求。同时,对所有已预订未提货的“雪晶糖”订单,主动退还差价,并附赠新品“玉露糖”一罐作为歉意。
第二,为表悔过与忠心,“京华奇珍会”愿一次性捐献白银十万两,专项用于近日山东、河南等地因春汛导致的黄河沿岸灾民赈济。款项由户部直接监管,专款专用。
第三,再次重申“匠作创新奖励基金”设立意愿,并恳请朝廷派员监督,确保奖励真正用于鼓励“于国计民生有益”之技术创新。
第四,自愿献出部分“琉璃器皿基础烧制心得”(不含核心配方与关键工艺),由工部存档,供有志匠人研习,以示无私。
这封奏疏,姿态之低,让步之大,善后之周全,远超朝中许多人的预料。尤其是那十万两白银的赈灾捐款,在这个国库不算特别充盈、黄河赈灾正需用钱的当口,不啻于一场及时雨。而主动降价、退还差价、推出平价新品,更是直接回应了“哄抬物价”的指责,虽然“雪晶糖”降价后依然昂贵,但至少表明了态度,堵住了许多人的嘴。
“这个云湛……倒是舍得。”紫宸殿西暖阁内,皇帝李昀看着案上几份并排放置的文书:胡、严两位御史的弹劾章、都察院等四衙门的初步核查报告(尚无结论)、岭南布政使司的呈文、以及云湛那份厚厚的“陈情疏”。他指尖轻轻敲着云湛提出捐献十万两赈灾的那一行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侍立在一旁的高无庸低声道:“大家,这云湛虽说是个匠户出身,行事倒颇有章法。十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齐王殿下那边,似乎并未直接插手此事。”
皇帝不置可否,将目光投向那份“匠作创新奖励基金”的章程草案,看了一会儿,才道:“设立基金,奖励匠作创新……想法倒是不错。献出部分琉璃烧制心得……虽非核心,也算有些诚意。”他顿了顿,“至于与勋贵子弟合股……王儁、张维、周文渊、陈继业他们,对此事有何说法?”
高无庸回道:“安远侯、威远伯府上,都递了话进来,说是家中子弟年轻好事,参与些商事也是历练,只要不违法乱纪便好,家中长辈会严加约束。王侍郎和周御史倒是没明说,但其子参与其中,想必也是默许。户部陈郎中还专门上了一本,说‘京华奇珍会’依法纳税,章程完备,可为规范类似商事之参考。”
“规范商事……”皇帝轻轻重复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思量。他自然明白,所谓“勋贵子弟经商”背后,是各方势力的渗透与利益交换。但云湛在疏中提出的“制定管理办法”的建议,却也暗合了他近来“整饬吏治、规范秩序”的一些想法。一味禁止勋贵官员经商不现实,若能立下规矩,划清界限,或许反是好事。
“告诉都察院和户部,对云湛及其‘云记’的核查,要加快,更要严谨。重点放在是否真有盘剥百姓、工艺是否涉及宫禁这两项。至于售价高低、与谁合股……只要不违法,且能如数纳税,便不必过多纠缠。”皇帝终于做出了指示,“另外,云湛所请捐献十万两赈灾银,准了。让他直接把银子解入户部太仓,由户部统筹使用。他既主动献出部分工艺心得,让工部派人去接收、归档,看看是否真有价值。”
“是。”高无庸躬身应下。他知道,皇帝的态度已经明了:云湛此人,可用,但需敲打,也需观察。这次风波,云湛以退为进的处理方式,显然让皇帝比较满意。那十万两真金白银的捐献,更是起到了关键作用。
数日后,都察院等衙门的联合核查初步结论出炉:未发现云湛及“云记”有明确“盘剥蔗农”证据;其“琉璃镜”工艺与宫禁无关,属独有秘技;与勋贵子弟合作经营,手续齐全,依法纳税,暂无违法情节。当然,报告中也指出了“雪晶糖”售价过高可能引发的奢靡问题,以及“官商身份需进一步厘清”等建议。
几乎同时,“云记”宣布“雪晶糖”降价一成并推出“玉露糖”,以及为已订货客户退还差价的消息,连同“京华奇珍会”捐献十万两白银赈济黄河灾民的义举,通过官方邸报和民间口耳相传,迅速传遍了京城。
舆论顿时逆转。
之前被御史弹劾带起的、对云湛和“云记”的负面印象,迅速被“主动降价”、“退还差价”、“慷慨捐输”的正面形象所取代。茶楼酒肆间,议论纷纷:
“听听!人家云记主动降价了!还退钱!这气魄!”
“十万两啊!说捐就捐!为了黄河灾民,这可是功德无量!”
“那‘玉露糖’听说也不错,价钱便宜一半呢,咱说不定也能尝尝……”
“御史弹劾?我看是眼红人家生意好吧?人家这可是实实在在拿出了银子救灾!”
“云监丞到底是匠人出身,实诚!知道进退!”
民间的好感度直线上升。连一些原本对“奇技淫巧”或“商贾暴富”有偏见的清流士子,面对这白花花的十万两赈灾银,也不好再说什么难听的话,反而有人开始称赞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虽有匠气,亦存仁心”。
朝堂之上,那些攻讦的声音也骤然减弱了许多。毕竟,皇帝的态度、核查的结论、民意的转向都摆在那里。继续揪着不放,就显得有些胡搅蛮缠,甚至可能被反扣上“不顾灾民”、“阻人向善”的帽子。
长孙家及其同盟,这蓄力一击,眼看就要被云湛这“以退为进”的组合拳化解于无形,心中自然憋闷恼火,却一时也找不到新的发力点。
东宫之中,太子李景隆脸色阴沉。他没想到云湛如此果决,更没想到齐王那边反应如此迅速,配合如此默契。十万两白银,说捐就捐,这份魄力和财力,都让他心惊。这不仅仅是化解危机,更是在皇帝和民间狠狠刷了一波声望和好感。
“殿下,事已至此,强攻已难。”张珩冷静分析,“云湛此番应对,可谓滴水不漏。陛下显然认可了他的‘悔过’与‘贡献’。我们若再紧逼,恐惹陛下不快。不如暂缓,另寻时机。”
李景隆重重哼了一声,却也知张珩所言有理,只能将这股闷气压下,对云湛和齐王的忌惮却更深了一层。
齐王府中,李景睿则是心情舒畅。
“好一个以退为进!好一个十万两买平安、买名声!”他笑着对杜衡道,“云湛此人,不仅技艺超群,谋略胆识亦是不凡。十万两虽巨,但换得陛下认可、民间口碑、以及日后更安稳的发展环境,值了!告诉他,这次做得漂亮。赈灾银若周转不便,王府可先垫支一部分。”
“殿下,云先生说了,十万两现银已备齐,随时可解送户部。岭南那边生意兴隆,这笔钱还拿得出。”杜衡回禀道,心中也对云湛的财力与执行力暗自咋舌。
云府书房。
云湛听着林薇薇汇报外界的反应,面色平静,并无太多喜色。
“十万两白银,几乎是我们这几个月在京城的全部利润,加上岭南调拨的一部分。”林薇薇语气中带着一丝心疼,“先生,这代价是否太大了?”
“不大。”云湛摇摇头,目光深远,“这十万两,买的不只是平安,更是‘名正言顺’。经此一事,陛下心中,我云湛不再仅仅是一个能制奇物的匠人,更是一个‘识大体’、‘懂进退’、‘有担当’的臣子(尽管只是微末小官)。民间口中,‘云记’也不再是单纯的奢靡符号,而是有了‘仁义’的色彩。长孙家再想用‘盘剥’、‘奢靡’来攻讦,效果将大打折扣。”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钱……钱是赚来的。有了名正言顺的地位和口碑,赚钱的路只会更宽。工部‘匠作创新奖励基金’若能成,我们便是发起者之一,能接触到更多官方匠人资源;‘琉璃基础心得’献出,看似吃亏,实则确立了我们在这一领域的‘权威’地位,也堵住了‘工艺涉密’的嘴。未来,我们可以用更‘高级’的技术和产品,继续引领市场。”
林薇薇细细品味,不得不佩服云湛的深谋远虑。这看似被动的“退”,实则每一步都蕴含着主动的“进”。
“接下来,”云湛看向窗外,春日阳光正好,“该是消化战果,稳固阵地的时候了。‘玉露糖’要尽快铺开,让更多人体会到‘云记’技术的普惠。工部那边,我也该以‘将作监丞’的身份,做一些‘分内之事’了。”
一场凶险的政治危机,在云湛果断的“割肉”与巧妙的周旋下,暂时平息。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绝非终点。
长孙家不会甘心,太子不会罢休,朝堂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而云湛,在付出了十万两白银的代价后,不仅站稳了脚跟,更在皇帝心中、在民间口碑里、乃至在朝堂规矩的缝隙中,为自己争取到了更宝贵的东西——生存与发展的合法性。
这为他接下来更广阔的计划,铺平了最初、也是最关键的一段道路。
以退为进,舍小利谋大局。
云湛在这靖朝权力场的历练中,正飞速地成长着。而他的目光,已然投向了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