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府花厅,炉火正旺。
齐王李景睿褪去了亲王常服,只着一身玄色锦袍,腰间束着简朴的玉带,坐在客位上慢条斯理地品茶。他屏退了所有随从,连福伯也只在门外候着,厅内只有二人。
云湛走进来时,李景睿放下茶盏,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云侍郎,如今要见你一面,倒比见父皇还难了。”
“殿下恕罪。”云湛躬身行礼,“实在是……”
“不必解释。”李景睿抬手打断,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你如今是朝廷重臣,该有的体面要有,但你我之间,不必拘泥这些虚礼。”
这话说得亲近,却也点明了彼此身份的变化——云湛不再仅仅是依附于齐王的“能人异士”,而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四品大员,是需要用新的方式来相处的盟友。
云湛依言坐下。侍女悄声进来换了新茶,又默默退下。
“北疆捷报传来那日,朝堂上的情形,你可都看到了?”李景睿开门见山,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太子那张脸,精彩得很。”
“下官看到了。”云湛平静道,“殿下今日亲临,想必不只是为了说这个。”
李景睿微微一笑,身子微微前倾:“云湛,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自你踏入紫宸殿受封那一刻起,你我就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不,现在这船,有一半是你造的。”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工部右侍郎,总理军工革新,御前行走……这些恩宠是荣耀,也是靶子。太子那边,赵元楷、张珩一党,还有他们背后那些视‘奇技淫巧’为末流的清流文官,如今都把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云湛端起茶盏,轻嗅茶香:“下官明白。军械革新动了太多人的奶酪——原有的军工采购渠道、依附其上的利益网络,还有那些靠着祖制旧法混日子的官吏。”
“不止如此。”李景睿摇头,“你如今圣眷正隆,又手握实权,更与我走得近。在太子看来,你就是我刺向他的最锋利的一把刀。他暂时动不了我,但动你……方法多得是。”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殿下需要我做什么?”云湛放下茶盏,目光直视李景睿。
“不是‘我需要你做什么’。”李景睿纠正道,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是‘我们需要做什么’。云湛,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麾下的幕僚,而是这盘棋上,执子的人之一。”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名单,推到云湛面前。
“看看。”
云湛接过,目光扫过上面的名字和简注,心中微震。名单不长,只有七八人,但每一个都分量不轻——有在六部任职的中层实权官员,有掌握京城部分防务的武将,有在士林中颇有声望的清议领袖,甚至还有两名在地方任刺史的封疆大吏。
这些,都是齐王李景睿这些年暗中经营、真正可倚仗的核心力量。将这份名单给他看,意味着真正的交底和信任。
“这些人,往后你都可以直接联络,互通消息,必要时彼此援手。”李景睿的声音压低了几分,“每月十五,我会在城西的‘听雨别院’设小宴,名单上的人大多会到场。从下个月起,你也来。”
这是正式邀请他进入齐王集团最核心的决策圈。
云湛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这一步踏进去,就再没有回头路。从此他的命运将与齐王一党深度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殿下,”他缓缓开口,“下官有一问。”
“讲。”
“殿下所图,究竟是为自保,还是……”云湛没有说完,但意思已明。
李景睿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容里有几分自嘲,也有几分毫不掩饰的野心:“云湛,你觉得,以我那位皇兄的性子,我若是只求自保,他会放过我吗?这些年,我韬光养晦,事事退让,可他何曾放松过对我的打压?东宫属官弹劾我‘结交外臣’的奏章,怕是能堆满半个书案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初绽的梅花:“这皇位之争,从来就是你死我活。我不争,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更何况……”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我自负才干不输于他,也自信若能执掌这天下,能做得比他好,至少,不会让边关将士因军械粗劣而白白流血,不会让有真才实学之人因出身门第而埋没。”
这番话,半是真情,半是拉拢,但确实触动了云湛。他想起北疆烽燧那些简陋的旧式兵器,想起将作监里那些因循守旧却盘根错节的吏员,想起朝堂上那些空谈义理、罔顾实际的嘴脸。
变革需要权力,而权力……往往需要踩着荆棘、甚至淌过血污去夺取。
云湛将那份名单仔细折好,放入怀中,起身,郑重一揖:“下官愿与殿下,共图大业。”
李景睿眼中闪过欣慰,伸手扶住他:“好!从今往后,你我便是真正的同道。朝堂之上,我会尽力为你周旋,挡住明枪暗箭。工部那边,赵文渊老成持重,虽不属任何一派,但只要你不触及他的根本,他乐见你做出成绩。至于钱粮、人手……”
“钱粮之事,殿下不必太过忧心。”云湛接过话头,“‘云记’如今已打通南北商路,糖霜、明镜、琉璃器,乃至改进后的新式织机所产布匹,获利颇丰。军工革新所需,除朝廷拨付外,若有短缺,下官可设法补足。”
李景睿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大喜:“我竟忘了,你还是位‘点石成金’的财神!好!如此,财力这一块,我便真正放心了!”
他用力拍了拍云湛的肩膀:“三日后春日宴,我与你同去。宴上必有风波,你且看我眼色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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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皇家御苑,漱玉池畔。
春日宴果然盛况空前。曲水流觞,丝竹悦耳,珍馐美馔罗列,百官与勋贵们按品阶落座,气氛看似轻松融洽,实则暗流涌动。
云湛的位置被安排在工部席次中较为靠前的地方,与几位侍郎并列。他一身绯色官袍,腰悬紫金鱼袋,在人群中颇为显眼。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宴至半酣,皇帝李昀心情颇佳,令内侍将新贡的“雨前龙井”分赐诸位重臣品尝。
恰在此时,太子李景隆起身,举杯向皇帝敬酒,颂扬一番天恩国运后,话锋忽然一转:“父皇,儿臣近日听闻,将作监新械产出神速,北疆换装在即,实乃国朝之幸。云侍郎年轻有为,匠心独运,功不可没。”
他笑容温和,目光却瞥向云湛:“只是,儿臣也有些许忧虑。军国重器,关乎万千将士性命,更关乎社稷安危。新法虽好,然推行过速,是否操切了些?工匠能否完全掌握精要?若是为求产量而稍有疏漏,致使劣械流入边军,岂非好心办了坏事,反损我靖朝军威?”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了几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看似关心国事,实则字字诛心,直指云湛为了政绩可能急功近利、忽视质量,甚至暗指新械或有隐患。
不少文官微微点头,显然认同太子的“稳妥”之论。连上首的皇帝,眉头也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云湛心中冷笑,正要起身回应,却见对面齐王席位上的李景睿轻轻摇了摇头,递过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果然,未等云湛开口,武将席次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猛地站起,声如洪钟:“太子殿下此言,老臣不敢苟同!”
众人望去,正是以刚直敢言着称的英国公徐靖,他曾镇守北疆十余年,在军中威望极高。
徐靖朝着御座方向一拱手:“陛下!老臣虽已离边关多年,但与旧部书信未断!古北口大捷后,北疆儿郎对新械赞不绝口!靖刀之利,皮甲之固,箭簇之狠,皆是他们亲身体验!边关将士盼精良军械,如旱苗盼雨!云侍郎能急将士之所急,乃是真正体恤军心!若事事求稳,畏首畏尾,等所谓‘万无一失’,只怕突厥人的弯刀,都架到永京城头了!”
他虎目圆睁,扫过太子一党:“至于质量?老臣倒要问问,云侍郎革新之前,将作监年年拨付巨款,所出军械,又有多少是真正‘万无一失’?多少儿郎是因兵甲不精而枉死?!如今有好法子、好物件不用,反拿‘稳妥’来说事,是何道理?!”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毫不留情,说得太子脸色一阵青白。武将队列中更是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声。
皇帝李昀目光深邃,看了看面红耳赤的太子,又看了看神情自若的云湛,最后落在挺身而出的英国公身上,忽然哈哈一笑:“徐老爱卿还是这般火爆脾气!罢了,今日春日宴,只论风月,不谈政事。云卿革新之功,朕心中有数。来,众卿满饮此杯!”
一场风波,被皇帝轻描淡写地按下。
但席间众人心中都明白,今日不过是开始。太子一党已亮明了态度,而齐王这边,也有了英国公这样重量级的人物公开为云湛站台。
云湛举杯,与远处投来目光的李景睿遥遥示意,一饮而尽。
酒入喉中,微辣,却带着一股灼热的力量。
他已彻底站在了舞台中央,成为风暴的焦点,也成为一方势力不可或缺的核心支柱。
前路艰险,但手中的筹码,似乎也多了一些。
宴席散去时,月光洒在漱玉池上,波光粼粼,映照着无数张心思各异的脸孔。
云湛走出御苑,福伯早已驾车等候。他正要登车,一名青衣小厮悄然靠近,递上一张素笺,低声道:“云大人,我家主人有请,明日酉时,听雨别院。”
云湛接过,展开,素笺上只有一个苍劲的“李”字。
他将素笺收入袖中,登上马车。车轮碾过青石路面,发出规律的声响,渐渐融入永京城繁华的夜色里。
核心圈的序幕,已然拉开。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