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三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运河两岸,残雪未消,枯黄的芦苇在凛冽的北风中瑟瑟发抖,宽阔的河面泛着铁灰色的寒光,水流比夏日缓了许多,却更显深沉莫测。
云湛站在一艘中型官船的船头,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仍觉得寒意从脚底直往上窜。他此行是奉齐王监国之命,以“巡视漕河,督办军资转运”为名,前往漕运弊案的关键节点之一——临清仓,实地勘察,并准备接收一批从当地紧急调拨、用以补充北疆延误冬装的皮裘。这既是为了公事,也是齐王与他商议后的一步棋——在审计风暴初步掀起、拿下两名中层官员后,需要一位重量级人物亲临前线,展示监国肃贪的决心,同时也能实地获取更多一手证据,震慑宵小。
船队规模不大,除了云湛乘坐的这艘主官船,前后各有一艘载着三十名齐王府精锐护卫的小型战船护航。这些护卫皆是百战老兵,由赵德柱亲自挑选统领。赵德柱本人更是甲胄齐全,手按腰刀,如同一尊铁塔般立在云湛侧后方半步之处,鹰隼般的目光不断扫视着两岸及河面。
船舱内温暖如春,但云湛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船头。他需要观察,需要感受这条运河的气息。两岸的码头、仓廪、税卡,乃至稀疏的行人、偶尔掠过的水鸟,都在他冷静的审视之下。他能感觉到,自船队驶离永京码头后,一种无形的压力便如影随形。河上往来的船只似乎比平日少些,偶有几艘擦肩而过的货船,船上伙计投来的目光也带着异样的审视。沿岸某些看似荒凉的河汊、芦苇荡深处,仿佛总有视线在窥探。
“侯爷,风大,进舱吧。”赵德柱瓮声劝道,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柄。
“无妨。”云湛摇头,目光落在前方河道一处略显狭窄的转弯,“德柱,前面那片芦苇荡,视野不佳,水流似有暗涌,通知前后船,加强戒备,弓弩上弦。”
“是!”赵德柱毫不犹豫,立刻转身向舱顶了望的旗手打出手势。
船队保持着警戒队形,缓缓驶向那片绵延数里、苇秆枯黄密集的河湾。冬日的阳光透过薄云,在河面上投下冰冷的光斑,四周除了风声、水声、船桨破水声,一片死寂。连惯常的鸟鸣都听不到。
就在主官船即将驶出芦苇荡最茂密区域的刹那,异变陡生!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从两岸芦苇深处骤然响起!数十支劲弩箭矢如同毒蜂般攒射而来,目标直指船头站立的云湛以及船上的护卫!
“敌袭!护驾!”赵德柱暴喝一声,魁梧的身形瞬间前扑,将云湛猛地推向船舱门方向,同时手中腰刀已然出鞘,化作一团炫目的刀光,“铛铛铛”连响,磕飞了数支射向云湛的弩箭。他身上的铁甲也发出几声闷响,被流矢击中,好在甲片坚实,未能穿透。
船上的护卫反应极快,纷纷举盾护身,或用兵器格挡。但袭击来得突然且密集,仍有数名护卫惨叫着中箭倒地。
几乎在弩箭射出的同时,前方河道水面“哗啦”数声巨响,四条蒙着防水油布、伪装成浮木或垃圾的小艇猛地从水下翻起!每艇上都有四五名身着黑色水靠、手持分水刺、短斧或鱼叉的彪悍汉子,口中咬着匕首,目光狠戾,如同水鬼般跃出水面,直扑官船!后方护卫战船也同时遭遇了类似的水下袭击和来自岸上的弓弩压制!
“是水匪!保护侯爷!”赵德柱目眦欲裂,看清这些袭击者身手矫健、配合默契,绝非普通水贼,分明是训练有素的亡命之徒,极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漕帮豢养的死士!
官船剧烈摇晃,黑衣水匪已然跳帮!短兵相接,瞬间爆发。护卫们虽勇,但船面空间有限,又要防备冷箭,顿时陷入苦战。这些水匪水性极佳,在摇晃的船面上如履平地,招式狠辣刁钻,专攻下盘和要害,显然精于水战。
赵德柱挡在云湛与舱门之间,一把腰刀舞得泼水不进,接连劈翻两名扑上来的水匪,鲜血溅了他满脸,更添凶悍。但袭击者人数众多,且不断从水下和小艇上补充,攻势如潮。
云湛背靠舱壁,心脏狂跳,但大脑却异常清醒。他早知道此行凶险,对方狗急跳墙之下,很可能铤而走险。只是没想到,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于运河主干道组织如此规模的袭击!这已不仅是漕帮的反扑,简直形同谋逆!
眼见又有三名水匪绕过战团,狞笑着扑向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的云湛,赵德柱怒吼一声,刀光暴涨,拼着后背挨了一记分水刺,强行将其中两人逼退,但第三人已逼近云湛身前,手中短斧带着恶风劈下!
千钧一发之际,云湛眼中寒光一闪,一直拢在狐裘袖子里的右手猛地挥出!
“噗——!”
一大蓬灰白色、带着刺鼻硫磺和石灰气味的粉末,劈头盖脸地罩向那名水匪的面门!
“啊——我的眼睛!”水匪猝不及防,粉末入眼,剧痛难当,手中短斧顿时失了准头,擦着云湛的肩膀劈在舱壁上,火星四溅。他捂着脸惨叫着踉跄后退。
这正是云湛根据记忆,利用简易材料土法制成的“烟雾弹”兼“石灰包”!原料不过是硫磺、硝石(提纯不精)、木炭粉、石灰、辣椒末等物,混合后用浸油的草纸包裹。威力有限,但在近距离突然释放,足以致人暂时失明、呼吸不畅,扰乱视线。
一击得手,云湛毫不停留,左手又从腰间摸出两个拳头大小、黑乎乎的铁疙瘩——这是他借鉴“震天雷”(早期爆炸物)思路,让将作监工匠试制的超简易“掌心雷”。外壳是薄铁皮,内填火药、碎瓷片和铁砂,用浸油麻绳做引信。极其粗糙,极不稳定,威力难以控制,纯属冒险之举,他本不欲轻用,此刻却顾不得了。
他迅速用火折子点燃引信,看也不看,奋力朝着水匪最密集、以及疑似弓弩手藏身的芦苇荡方向掷去!同时厉声高喊:“德柱!趴下!闭眼!”
赵德柱虽不明所以,但对云湛的命令有着绝对的信任,闻声毫不犹豫地扑倒在地,紧闭双眼。
“轰!轰!”
两声沉闷如雷、却又远不及真正火炮威力的巨响先后炸开!铁皮外壳撕裂,火光夹杂着浓烟、碎瓷铁砂向四周迸射!
“啊!”“什么东西?!”“火药!”
惨叫声、惊怒声瞬间响起。官船甲板上,靠得最近的几名水匪被四射的碎片击中,惨嚎着倒下,攻势为之一滞。芦苇荡中也传来混乱的呼喊和奔跑声,弓弩的压制明显减弱。爆炸的声光效果和未知的恐惧,让这些惯于水战搏杀的亡命徒也出现了瞬间的慌乱。
“冲出去!不要纠缠!目标前方开阔水域!”云湛嘶声下令,趁着这短暂的混乱,连滚带爬地冲进船舱,又从舱内一个紧锁的铁箱中抓出几样东西。
赵德柱一跃而起,浑身浴血,如同地狱杀神,挥刀砍翻两名试图拦截的水匪,对残余护卫吼道:“听侯爷的!冲出去!”
官船在水手拼死操控下,强行撞开一条挡路的小艇,不顾船体刮擦受损,朝着芦苇荡外加速冲去。后方的护卫战船也拼死摆脱纠缠,紧跟而上。
袭击者似乎没料到目标竟有如此古怪难防的“火器”(在他们看来),又被爆炸和烟雾所慑,追击的势头缓了一缓。加上云湛从船舱窗户又扔出两个点燃的“烟雾石灰包”,在船尾拖出两道刺鼻的烟幕,更是阻碍了视线。
就在这争分夺秒的间隙,船队终于冲出了那片死亡的芦苇荡,前方河道豁然开朗。
“追!不能让他们跑了!”芦苇荡中,一个气急败坏的沙哑声音吼道。数条快艇从河汊中冲出,紧追不舍。
然而,官船已然抢得先机,加之顺流,速度不慢。云湛站在船舱窗口,回望追兵,眼神冰冷。他手中握着一个特制的铜皮喇叭(简易扩音器),运足中气,对着后方厉声喝道:
“本官乃钦差巡察、工部尚书、宜城侯云湛!尔等鼠辈,光天化日袭击朝廷命官、监国特使,形同造反,罪诛九族!今日之事,本官已记录在案,运河上下,朝廷必将彻查到底!识相的,速速退去,或可免累家小!执迷不悟者,天兵一到,尽成齑粉!”
声音借助喇叭,在空旷的河面上传出去老远,清晰可闻。尤其是“造反”“罪诛九族”“记录在案”“彻查到底”等字眼,如同重锤,敲在那些追击的快艇上。不少追击者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面露犹豫。他们虽是亡命徒,但并非毫无牵挂。
就在这片刻犹豫间,前方河道拐弯处,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梆子声和呼喝声!只见数艘悬挂着漕运总督衙门旗帜的巡河官船,正迎面驶来!显然是听到了爆炸声和喊杀声,前来查看。
追击的快艇见状,终于彻底失去了勇气,发一声喊,掉头就钻进了错综复杂的河汊芦苇之中,消失不见。
官船上,众人直到此时,才敢稍稍松一口气。甲板上血迹斑斑,躺着七八名护卫的尸首,还有十余人带伤。赵德柱后背被分水刺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深可见骨,血流如注,他却恍若未觉,依旧持刀挺立,警惕地扫视四周,直到确认威胁暂时解除,才身子一晃,被旁边的护卫扶住。
云湛快步走出船舱,看着伤亡的部下和赵德柱的伤势,脸色铁青,眼中寒芒如冰。他撕下自己的袍襟,亲手为赵德柱简单包扎止血,沉声道:“德柱,撑住!”
赵德柱咧嘴想笑,却牵动伤口,疼得龇牙:“侯爷……没事……就好。您那会冒烟打雷的玩意儿……真带劲……”
云湛拍了拍他未受伤的肩膀,没有说话。他走到船头,迎着凛冽的河风,望着远处那些正加速靠拢、旗号鲜明的漕运巡河船,又看了看水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血污和狼藉的战场。
袭击,比他预想的更疯狂,更直接。
但,他们也彻底暴露了。
从今日起,漕运弊案,不再仅仅是账册上的数字。
它已染上了鲜血,刻下了生死。
这笔血债,必须用更彻底、更猛烈的清算来偿还。
“转向,不去临清了。”云湛的声音冷得像这冬日的河水,“回京。”
他要立刻回京,将这场袭击,连同那些确凿的审计证据,一并摆到齐王面前,摆到……或许该摆到的地方。
运河上的这一刀,斩断了许多侥幸,也劈开了一条更险峻、却也更清晰的路。
而云湛知道,接下来的风暴,将比这河面上的厮杀,更加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