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尖锐地响起,划破了豪宅内死寂的空气。
弘雄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没有动。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拨了。不再是催债的咆哮和砸门,换成了更具羞辱性的“关怀”——来自银行、律师事务所,甚至是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父亲那些“老友”派来的助理,带着看似礼貌实则冰冷的文件与通知。
他蜷缩在客厅那张巨大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曾经这里是他举办派对的中心,此刻却像一座孤岛。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昨夜雪茄的昂贵香气,与此刻弥漫的绝望气息格格不入。手机屏幕暗了又亮,显示着数十个未接来电和一堆未读信息。他点开微信,置顶的对话框是女友莉莉,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昨天下午:「雄,听说你家出事了?我爸妈让我最近别跟你联系了…你自己保重。」下面是一条来自她闺蜜的、看似安慰实则炫耀的朋友圈截图,画面里莉莉正和王天宇在一家新开的日料店举杯,笑靥如花。
弘雄猛地将手机砸在沙发上,屏幕裂开一道细纹,像他此刻的心境。世态炎凉,他第一次对这个词有了刻骨铭心的理解。
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沉重而缓慢。弘雄抬起头,看到父亲弘建业走了下来。一夜之间,父亲仿佛老了二十岁,曾经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如今凌乱灰白,挺直的脊背也佝偻了下去,眼袋深重,眼神里布满血丝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是…法院的人?”弘雄的声音有些沙哑。
弘建业摇了摇头,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动作带着老年人般的滞涩。“是银行的客户经理,来‘确认’我们账户状态的。”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以前恨不得天天请我吃饭,现在连杯水都没喝就走了。”
父子俩相对无言。巨大的水晶吊灯沉默地悬挂着,映照着空旷而昂贵的客厅,每一件摆设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往日的辉煌与今日的讽刺。
“阿雄,”良久,弘建业才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家里…这次是真的过不去了。”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儿子,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一个失败父亲的痛苦和无力。“外面的窟窿太大了,担保链一断,墙倒众人推…是我没用,连累了你们母子。”
弘雄看着父亲眼角渗出的、被他迅速用手背擦去的湿润,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从未见过父亲流泪,那个在他印象中永远运筹帷幄、谈笑间决定千万生意的男人,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连一句像样的安慰都说不出口。
“这套房子…还有你名下的车,下周一之前,必须清空移交。”弘建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债主们不会善罢甘休,你留在这里,只会成为靶子。”
他倾过身,双手用力抓住弘雄的膝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阿雄,你听我说,离开泉州!走得越远越好!”
“我能去哪?”弘雄下意识地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和无助。
“菲律宾!马尼拉!”弘建业的语气陡然急切起来,“那边有我们泉州庞大的乡党,很多老关系还在。你去找…找一个叫陈永仁的,在岷伦洛区开批发仓库的。很多年前,他刚去菲律宾的时候,我帮过他一次,欠我们一个人情。你去找他,就说是我让你去的,让他…让他给你口饭吃,找个安身之所。”
“陈永仁…”弘雄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一个在异国他乡开仓库的同乡,这竟是他如今唯一的指望?
“我知道,这委屈你了。”弘建业看着儿子脸上闪过的复杂神色,痛苦地闭上眼睛,“但这是眼下唯一的活路。阿雄,忘掉你以前是谁,忘掉跑车、派对,还有你那些酒肉朋友!从今往后,你只能靠你自己了。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活下去…”弘雄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感觉无比沉重。他从出生起,人生选项里就从来没有“仅仅为了活下去”这一条。
那一夜,弘雄躺在自己那张宽阔得可以打滚的床上,却失眠了。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但他知道,那片繁华已经与他无关。父亲的眼泪、母亲的哽咽、莉莉的背叛、王天宇的嘲讽、亲朋的疏远…一幕幕在他脑海中翻腾。愤怒、不甘、恐惧、茫然,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在黎明前化作一片冰冷的死寂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决绝。
第二天,他开始处理“后事”。那辆崭新的法拉利488被债主派来的人毫不客气地开走,发动机的轰鸣声最后一次响起,却像是为他奏响的挽歌。他默默地收拾行李,衣柜里那些限量版的衣服、鞋柜里那些手工定制的皮鞋,此刻都成了累赘。他最终只塞了一个简单的旅行袋,带了几件最普通的换洗衣物和必要的证件。母亲红着眼眶,偷偷将一叠厚厚的现金塞进他的背包内侧口袋,低声叮嘱着:“到了那边,万事小心…没钱了,就给妈打电话…”他知道,这可能是母亲最后的私房钱了。
离家的那一刻,他没有回头。背后那栋曾经象征着身份与地位的别墅,此刻更像一座华丽的坟墓。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径直前往晋江国际机场。
在机场,他用现金购买了一张最快前往马尼拉的经济舱机票。当他将厚厚一叠钞票递给售票员时,对方异样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候机时,他坐在嘈杂大厅的角落,棒球帽压得很低,关掉了所有可能被追踪的通讯软件。手机关机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裂了屏的手机,屏幕上是他和莉莉不久前在海边的合影,阳光灿烂,笑容明媚,恍如隔世。
当飞机冲破云层,将熟悉的城市彻底抛在脚下时,弘雄靠在冰冷的舷窗上,闭上了眼睛。过去的弘雄已经死了,死在那个门铃不断响起的白天,死在父亲流泪的深夜。而现在这个前往马尼拉的人,是谁?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抓住“陈永仁”这根唯一的稻草,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找到一处能让他喘息的“避难所”,哪怕它再简陋,再不堪。
未来的路一片漆黑,而他,正朝着那未知的黑暗,一头扎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