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旅社的清晨,是被各种嘈杂声撕裂的。
楼道里早起租客的咳嗽声、哗啦啦的洗漱声、西班牙语和他加禄语的争吵声,混杂着窗外吉普尼刺耳的喇叭声,共同构成了一曲粗糙的都市晨曲。弘雄在那张硬邦邦的铁架床上醒来,有几秒钟的恍惚,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直到那股熟悉的霉味钻入鼻腔,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映入眼帘,他才彻底清醒——这里不是泉州,这里是马尼拉,一个将他打回原形的陌生之地。
母亲给的那叠现金,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旅行袋的夹层里。他取出来,仔细清点。支付了旅社费用和昨天被宰的出租车费后,厚度明显减少。冰冷的数字提醒着他一个残酷的现实:坐吃山空。如果他找不到收入来源,很快连这个破旧的避难所都将失去。
洗漱是在楼道尽头那个公用的、散发着刺鼻氨水味的卫生间里完成的。看着镜子里那个眼袋深重、头发凌乱、穿着皱巴巴t恤的自己,弘雄感到一阵陌生。他拧开水龙头,用微温的水用力搓了把脸,试图驱散那份颓唐,但心底的焦虑却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
必须找工作。
他知道自己没有合法的工作签证,这是一个巨大的障碍。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去碰碰运气,找那些可能不那么严格的华人老板。岷伦洛区华人店铺林立,这成了他最初的目标。
第一家是一家看起来还算体面的中餐馆,门口贴着招聘服务员的启事。弘雄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玻璃门。正是早餐时间,店里坐了不少食客,空气中弥漫着油烟和食物的味道。
“欢迎光临,几位?”一个年轻的服务生用中文招呼道。
“我…我不是来吃饭的。”弘雄有些局促,“我看到门口招人,想来应聘。”
服务生看了他一眼,朝后厨喊了一声:“老板,有人应聘!”
很快,一个围着油腻围裙、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把锅铲。他上下打量着弘雄,目光在他那身虽然褶皱但质地尚可的衣服上停留了一下,用带着广府口音的普通话问:“以前做过餐馆?”
“没有。”弘雄老实回答。
“有工签吗?”
“……没有。”
老板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像看一个麻烦。“没经验没工签,你来应聘什么?我们这里很忙的,没空带新人,更不想惹移民局的麻烦。”语气已经带上了不耐烦。
“我可以学,洗碗、打扫卫生都可以!”弘雄急忙补充,几乎放下了所有的矜持。
“洗碗?”老板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刺耳,“看你细皮嫩肉的,像是会洗碗的人?别开玩笑了,年轻人,我这里不是体验生活的地方。去别处看看吧,别耽误我做生意。”说完,不再看他,转身掀开后厨的帘子走了进去,留下弘雄一个人站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
服务生略带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离开。
走出餐馆,马尼拉上午的阳光已经变得毒辣。弘雄感到一阵眩晕,不仅仅是因为炎热,更是因为那份毫不掩饰的轻视。他弘雄,竟然连一份洗碗的工作都求而不得?
他不甘心,又走向下一家,一家看起来更小、更旧的杂货铺。结果类似,老板一听他没有工签,立刻摆手像赶苍蝇一样让他走开。
第三家,是一家快餐店。这次,他直接提出可以接受最低的薪水,只求一个包吃住的机会。那个戴着金链子的老板斜眼看着他,叼着烟,用闽南语混杂着中文说:“后生仔,看你这样子,不像出来吃苦的人。是不是在国内惹了什么事跑路过来的?我这边庙小,容不下你这种来历不明的大佛,出了事谁负责?走吧走吧,别站在这里影响生意。”
“来历不明”、“跑路”……这些字眼像针一样扎进弘雄的心里。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默默地转过身,离开了那家店。
一个上午,他走了七八家华人店铺,结果无一例外。缺乏技能和合法的身份,像两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他隔绝在生存线之外。那些老板或冷漠、或怀疑、或直接羞辱的目光,将他仅存的那点骄傲碾得粉碎。汗水浸透了他的t恤,黏腻地贴在身上,脚底也走得生疼。饥饿感一阵阵袭来,但他看着路边那些冒着热气、看起来卫生条件堪忧的小摊,胃里却一阵翻腾。
他走到一个相对僻静的小巷口,靠在斑驳的墙壁上,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每个人似乎都有明确的目的地,为生活奔波。只有他,像一个多余的游魂,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口袋里那叠越来越薄的现金,像一块不断缩水的浮冰,而他正站在上面,眼睁睁看着冰面裂开。
傍晚,他又尝试了几家,甚至包括一家需要搬运货物的仓库,但对方一听说他没有工签,也拒绝了。体能和精神的消耗几乎达到了极限。
华灯初上,马尼拉的夜晚再次降临,霓虹闪烁,却照不亮他内心的晦暗。他终于在一个看起来相对干净些的路边摊前停下。摊主是一个沉默的菲律宾老人,卖着简单的快餐——米饭,配上一点炖肉和几片青菜。他用简单的英语加上手势,点了一份最便宜的。
食物盛在一个薄薄的塑料餐盒里。他找了个角落的小塑料凳坐下,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看着餐盒里色泽暗淡、油汪汪的食物。他用附赠的塑料叉子扒拉了一口米饭,混合着那味道寡淡、肉质粗糙的炖肉,机械地咀嚼着。食物谈不上任何美味,只能勉强果腹。
就在这一刻,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他想起了泉州那些顶级餐厅,精致的摆盘,空运的食材,专业的侍酒师……他想起了那瓶被当做自来水一样浇掉的黑桃A香槟,想起了曾经被他随意浪费掉的、足以买下眼前这个摊子所有食物的巨额账单。那些画面如此清晰,又与口中这廉价快餐的味道形成如此荒诞而残酷的对比。
一种强烈的反胃感涌上来,他差点吐出来。不是因为食物本身,而是因为这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落差。他死死忍住,强迫自己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因为他知道,他必须吃,需要体力,需要活下去。
绝望和不甘,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他攥紧了手中的塑料叉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难道他弘雄,就要这样被困死在这异国他乡的底层,连一份赖以糊口的工作都找不到?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无法维持?
他看着街上穿梭的、为生活挣扎的人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失去金钱和地位庇护后,生存本身,就是一场如此艰难、如此不容喘息、且毫无尊严可言的战斗。而他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并且,出师不利,一败涂地。
他将最后一口毫无味道的饭菜塞进嘴里,混合着满腔的苦涩,用力咽下。然后,他站起身,将空餐盒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身影没入马尼拉喧嚣而冷漠的夜色之中。他需要尽快找到陈永仁,这已经不仅仅是为了“一口饭吃”,而是为了抓住最后一根可能让他不至于彻底沉沦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