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加达的湿热,与马尼拉有着微妙而显着的不同。当胡安和他的五人核心团队踏出苏加诺-哈达国际机场的抵达大厅时,一股裹挟着汽车尾气、香料气息和海洋咸腥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浸透了他们单薄的衬衫。这里没有马尼拉湾那种开阔的疏朗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拥挤、喧嚣的压迫力。摩天大楼与低矮的棚户区犬牙交错,无穷无尽的摩托车流(“ojek”和“motor”)如同迁徙的金属蝗虫,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在狭窄的街道上见缝插针地穿梭。
“wele to the jungle, boss.” 团队中的物流专家,绰号“铁砧”的阿尼瓦尔低声嘟囔了一句,擦了擦额头上瞬间冒出的汗水。他曾在越南最混乱的港口城市岘港待过两年,但雅加达的混乱程度,似乎更胜一筹。
胡安没有回应,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片土地独特的“脉搏”。他不再是那个在马尼拉总部会议室里因激动而失态的年轻人。此刻,他穿着轻便的卡其色战术长裤和多口袋马甲,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不仅是建筑和道路,还有那些倚在墙角、眼神警惕的“ ojek”司机,在路边摊(“warung”)旁抽烟、目光游移的男人们,以及隐藏在繁华表象下,那些不易察觉的权力流动。这是他在越南战场上学到的第一课:读懂空气。
他们没有入住五星级酒店,而是选择了位于城北,靠近丹戎不碌港的一个由旧仓库改造而成的服务式公寓。这里鱼龙混杂,物流便利,更重要的是,不那么引人注目。公寓内部陈设简单,但安保措施严密,通信设备经过反监听处理。这里,将成为他们在印尼的第一个“前线指挥部”。
安顿下来的第一时间,胡安没有召开战略会议,而是独自走进临时设立的指挥室,关上门,拨通了一个加密卫星电话。
“阮先生,是我,胡安。”他用流利的越南语说道,语气带着对长辈的尊敬。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带沙哑、慢条斯理的声音,背景隐约有茶具轻碰的声响。“小胡安啊……听说你被派到那个‘千岛之国’去啃硬骨头了?弘老板的手笔,总是这么惊人。”
阮文雄,绰号“岘港之狐”,是越南“清河堂”内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掌控着从岘港到胡志明市一带复杂的水陆物流网络,与官方和灰色地带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胡安于越南开拓市场期间,曾与他有过数次合作,既有摩擦,也最终建立了基于利益和些许欣赏的默契。
“阮叔消息灵通。初来乍到,需要您这样的前辈指点迷津。”胡安姿态放得很低。
“指点谈不上。印尼那个地方……水比我们越南还要浑得多。”阮文雄慢悠悠地说,“‘三宝麟’?那是盘踞了几十年的巨鳄,爪牙遍布。你想从他们嘴里抢食,光靠明面上的商业手段,行不通。”
“弘总给我的策略是‘以乱打乱’。”胡安坦诚道,“我需要快速建立起一条,甚至多条,能避开主流视线,深入二三线城镇的物流通道。常规的招标、合作,太慢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有细微的品茶声。“……‘巴达维之蛇’,听说过吗?”
胡安心头一凛。这是一个他在一些非公开的渠道情报中隐约见过的代号,据称掌控着雅加达及周边地区相当一部分的非正规物流和地下仓储,与港口管理阶层关系暧昧,行事风格狠辣诡秘。
“略有耳闻,但不清楚底细。”
“他真名叫奥马尔,但道上的人都叫他‘乌勒’(Ular,印尼语‘蛇’)。是个混血儿,有阿拉伯和爪哇血统,心思缜密,贪财,但极重‘面子’(harga diri)。”阮文雄提供着关键信息,“他控制的渠道,正好能弥补你初期网络无法覆盖的灰色地带。但是,与蛇共舞,要小心被反噬。他可不是我们‘清河堂’这样讲规矩的合作伙伴。”
“我明白了,谢谢阮叔。”胡安心中有了计较。
“不用谢我。记住,在印尼,有时候‘阿贡’(Agung,尊称\/大哥)的面子,比合同更管用。我稍后会让人把一个中间人的联系方式给你,他或许能帮你牵上线。代价,你自己谈。”阮文雄顿了顿,语气略显深沉,“胡安,看好你。别死在那里,让我少了个有趣的年轻人打交道。”
电话挂断。胡安看着屏幕上接收到的加密信息——一个本地号码和一个名字“苏拉特曼”,深深吸了口气。阮文雄的引荐是一把双刃剑,但也是打破僵局最快的方式。他没有犹豫,立刻用预备好的、无法追踪的本地号码拨了出去。
与此同时,在位于雅加达南郊豪华别墅区的“三宝麟”集团总部大厦顶层,一场气氛截然不同的会议正在进行。
与Lion mart充满现代感和攻击性的极简风格不同,这里的装修充满了传统的爪哇风情。昂贵的柚木雕刻、蜡染(batik)艺术挂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精油熏香。然而,在这片宁静祥和的表象下,却涌动着冰冷的暗流。
集团安保部门负责人,里兹基·拉赫马特,一个四十多岁、身材精干、眼神如同猎鹰般的男人,正站在巨大的显示屏前,向坐在主位上的老人汇报。老人是“三宝麟”负责市场与渠道的资深副总裁,苏米特罗·佐约,在集团内部被称为“教父”。
“先生,我们确认了。Lion mart的先遣队已经抵达,负责人是胡安,菲律宾籍,但据说有华人血统,非常年轻。”拉赫马特调出了胡安及其核心团队成员的照片和简单资料,这些信息在他们入境后几小时内就被整理出来。“他们入住的地点在北区,靠近港口,很低调。”
苏米特罗慢条斯理地品着手中的茉莉花茶,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狮子终于把爪子伸过来了……比预想的要快。这个胡安,什么来路?”
“在Lion mart内部晋升很快,深受弘雄信任。最早是马尼拉仓库的管理员,后来在越南市场立下功劳,擅长处理……非典型的商业挑战。”拉赫马特谨慎地选择着措辞,“根据我们在越南的眼线回报,此人与‘清河堂’过从甚密,行事风格灵活,不按常理出牌。”
“哦?‘清河堂’……”苏米特罗终于抬起眼,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屏幕上胡安那张年轻而坚定的脸,“看来,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乖孩子。弘雄派他来,是想用魔法打败魔法吗?”
“我们需要采取行动吗?给他们一个‘欢迎仪式’?”拉赫马特的语气带着一丝跃跃欲试。他麾下不仅有着正规的安保团队,还暗中资助和控制着一些地方性的“青年组织”(preman),专门用于处理那些不方便由官方出面的“麻烦”。
苏米特罗摆了摆手,嘴角露出一丝老谋深算的笑意。“不必急于一时,里兹基。我们是体面人,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对待客人,要有耐心。先看看这只小狮子想玩什么把戏。如果他只是按照商业规则,在边边角角小打小闹,我们不妨陪他玩玩,让他知道这里的深浅。”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打着红木座椅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但是……如果他不懂规矩,试图用他在越南学来的那些下三滥手段,搅乱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秩序……那么,就让他和他的团队,好好体验一下,什么叫做‘爪哇的待客之道’。记住,要干净,要让他知道疼,但又抓不住我们的把柄。”
“明白,先生。”拉赫马特心领神会地躬身,“我会让人‘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
胡安的行动极其迅速。通过阮文雄介绍的中间人苏拉特曼——一个在雅加达华人商圈小有名气、人脉通达的掮客——他成功地与“巴达维之蛇”乌勒搭上了线。会面地点定在雅加达老城(Kota tua)一家由荷兰殖民时期仓库改造的、灯光昏暗的爵士乐酒吧里。
乌勒本人与胡安想象的有些不同。他并非满脸横肉的壮汉,而是一个身材瘦削、穿着合体丝绸衬衫、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颇有几分书卷气的中年男人。只有他那双隐藏在镜片后、冰冷而毫无感情的眼睛,偶尔闪过的锐光,才透露出其“蛇”的本质。他身边跟着两个沉默寡言、气息彪悍的保镖,腰间有明显的凸起。
“胡安先生,年轻有为。”乌勒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道,与胡安轻轻握了握手,指尖冰凉。“阮老先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知道,远道而来的狮子,找我这条地头蛇,有什么指教?”
胡安没有绕圈子,直接摊开一部分底牌:“乌勒先生,我需要一条快速、隐蔽的通道,将一批‘特殊’的货物,从丹戎不碌港运出去,避开常规检查,分发到西爪哇的几个指定城镇。货量不大,但频率会很高,时间紧迫。”
“特殊货物?”乌勒挑了挑眉,端起面前的亚力酒抿了一口,“据我所知,Lion mart卖的是快消品,不是什么‘特殊’东西。”
“在印尼,有时候,速度本身就是最‘特殊’的属性。”胡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我的货物需要比竞争对手更快地出现在货架上。为此,我愿意支付‘速度溢价’。”
乌勒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玩味和贪婪。“我喜欢直接的人。打通关节,避开眼线,确保货物‘准时’到达……这些都需要打点,需要动用我宝贵的人脉和资源。价格,不会便宜。”
经过一番激烈的、暗藏机锋的讨价还价,双方达成了一个初步的高价合作协议。乌勒承诺在两周内,为胡安打通第一条从港口到西爪哇省展玉(cianjur)地区的“快速通道”。
“合作愉快,胡安先生。”乌勒再次伸出手,这次用力了些许,“记住,在雅加达,效率建立在‘信任’和‘尊重’的基础上。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合作,能够始终遵循这一点。”
胡安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警告意味,不动声色地点头:“当然,乌勒先生。我们是来寻求合作的,不是来制造麻烦的。”
初步网络搭建的另外两条线也在同步紧锣密鼓地进行。负责市场营销的团队成员,一位名叫莎拉的印尼华裔姑娘,已经开始频繁接触本地社交媒体上的中腰部KoL(关键意见领袖),策划基于tiktok的初步营销活动。而负责产品适配的团队,则深入本地的传统市场(pasar),收集第一手的消费者偏好数据。
然而,风暴的前兆,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就在与乌勒会面后的第三天深夜,胡安接到了“铁砧”阿尼瓦尔紧急打来的电话,声音急促而愤怒:“boss!我们在丹戎不碌港租用的那个临时中转仓库出事了!”
胡安心中一沉,立刻驱车赶往港口区。到达现场时,只见仓库卷帘门被人用利器划开,里面一片狼藉。刚刚通过乌勒渠道、避开海关重点检查运抵的第一批、约价值五万美元的试销货物——主要是小包装的饼干和速溶咖啡——被毁坏大半。包装袋被撕开,产品被倾倒在地上,混杂着污秽的液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更令人心惊的是,仓库的墙壁上,用红色的喷漆涂鸦着一个扭曲、狰狞的鬼脸图案(图杜布拉卡 - 印尼神话中的食人魔),旁边用印尼语写着一行大字:“外来者,滚出去!(pendatang, Enyahlah!)”
没有人员伤亡,没有财物失窃(除了被毁的货物),监控探头在事发前一刻被巧妙地用口香糖堵住。这显然不是一般的盗窃,而是一次精准的、充满恐吓意味的警告。
“乌勒?”阿尼瓦尔咬牙切齿地低吼,“是不是那条贪婪的蛇搞的鬼?想给我们下马威,然后坐地起价?”
胡安蹲下身,仔细检查着被毁坏的货物和墙上的涂鸦,眉头紧锁。他摇了摇头,语气异常冷静:“不像。乌勒是求财的。在我们刚刚建立合作,还没看到巨大利益之前,他没必要用这种激烈的方式自断财路。这手法……太直接,太‘街头’了。”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黑暗的、堆满集装箱的港口区域,仿佛能感受到无数双眼睛在阴影中窥视。
“这是另一股势力给我们的‘见面礼’。”胡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可能是港区本地盘踞的、不受乌勒控制的小帮派,看到我们这批新面孔,想收点‘保护费’。也可能……”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向雅加达市区的方向。
“……是‘三宝麟’养的那些‘看门狗’,在主人没有明确指令下的自发行为。想试探一下我们的斤两,看看我们是会吓得缩回去,还是会暴跳如雷,或者……有别的反应。”
“那我们怎么办?报警吗?”莎拉担忧地问。
“报警?”胡安冷笑一声,“在这里,警察的效率你很快就能体会到。而且,这种事情,走官方渠道,只会让我们陷入无尽的文书和调查中,正好中了拖延我们速度的圈套。”
他拿出手机,对着仓库内的狼藉和墙上的涂鸦仔细拍照、录像。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团队成员都有些意外的决定。
他没有立刻联系乌勒兴师问罪,也没有去找中间人苏拉特曼,而是直接拨通了“铁砧”阿尼瓦尔在越南时期结识的、一个专门处理“棘手物流问题”的小型安保公司头目——一个绰号“鳄鱼”的越南裔退伍老兵的加密电话。
“鳄鱼,带几个信得过的、手脚干净、懂规矩的兄弟,立刻飞来雅加达。需要你们处理一些‘环境清洁’工作,顺便,帮我‘看看’这港口区,晚上到底有哪些不睡觉的朋友。”
挂掉电话后,胡安看着惊疑不定的团队成员,沉声解释道:“弘总说过,‘以乱打乱’。在这里,示弱和硬碰硬都是下策。我们要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回应。乌勒的渠道我们要用,但不能完全依赖。我们需要建立自己的、可靠的威慑力量,哪怕很小。‘鳄鱼’他们,就是我们的‘影子’,负责处理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他指着墙上的鬼脸涂鸦,对阿尼瓦尔说:“把这里清理干净,货物损失计入预算。这个图案,给我查清楚,是哪个团伙常用的标记。另外,通过苏拉特曼,给乌勒带个话,语气要平和,只说我们遭遇了一点‘小麻烦’,损失了些货物,询问他是否了解港口区最近的‘治安状况’,并‘委婉’地提醒他,我们合作的快速通道,安全性是基础。”
这一手,既展示了实力(迅速调用外部资源),又保持了克制(没有直接指责乌勒),同时将安全问题巧妙地抛回给合作方施加压力,还暗中开始了情报收集。
胡安站在被毁的仓库前,雅加达港区的夜风吹拂着他汗湿的头发。他脸上没有了初来时的忐忑,也没有了会议室里的激昂,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属于猎手的专注。狮王的嘱托言犹在耳,而爪哇的土地,已经向他展露了其狰狞一角的初步试探。
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真正的较量,在货物真正开始流动、触及“三宝麟”核心利益的那一刻,才会真正到来。而他,必须在这片充满陷阱和敌意的丛林里,为Lion mart,也为他自己,杀出一条血路。登陆已经完成,接下来,是时候让地头蛇们看看,来自马尼拉的狮爪,究竟有多么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