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金属低音如实质般撞击着“皇冠”夜店镀金的墙壁,将空气震得嗡嗡作响。昂贵的雪茄烟雾与名牌香水味在空气中缠绵,交织出一种用金钱堆砌的、近乎病态的奢靡。舞池中扭动的人群在变幻的激光灯下如同鬼魅,他们的欢笑声和尖叫被音乐吞噬,只剩下扭曲的剪影。
弘雄深陷在舞池正中央的猩红色天鹅绒卡座里,像一尊被供奉的神像。沙发柔软得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修长的手指懒散地把玩着一支金色香槟杯,澄澈液体在杯中微微晃动,折射出迷离的光斑。一位面容精致、身材火辣的模特依偎在他身侧,纤细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在他胸前画着圈。周围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众星拱月般围着他,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谄媚而渴望的笑容。
“雄少,王天宇那边刚开了瓶路易十三,正嘚瑟呢!”阿杰凑到他耳边,声音在音乐的间隙中显得格外尖锐。作为弘雄最得力的跟班,他时刻关注着对面卡座的一举一动。
弘雄连眼皮都懒得抬,只是唇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他的目光慵懒地扫过不远处,王天宇正举着酒杯,挑衅地朝他扬了扬眉。两人是泉州商圈里出了名的死对头,从限量跑车、私人游艇到当红模特,什么都争。今夜,在这座城市最奢华的销金窟里,这场无聊却又必须赢的面子之争再次上演。
“路易十三?”弘雄轻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卡座瞬间安静下来。他拍了拍模特光滑的大腿,示意她起身。然后,他拿起桌上那瓶标志性的黑桃A香槟,拇指轻巧地顶开瓶塞,任由气泡丰富的酒液“汩汩”地倾泻而出——不是倒入杯中,而是直接浇在光可鉴人的舞池地板上。
金色液体在迷幻灯光下肆意流淌,如同一条奢靡的河。
“啊——!”
“雄少牛逼!”
尖叫声和口哨声瞬间引爆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奢华的浪费上。这一刻,流淌的不是酒,是赤裸裸的财富宣言。
王天宇的脸色在变幻的灯光下铁青,他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琥珀色的酒液溅出杯沿。他身边的同伴连忙安抚,却被他粗暴地推开。
弘雄享受着这种被瞩目的感觉,这种用金钱砸出来的、虚幻的崇拜。他将空酒瓶随手抛给阿杰,仿佛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垃圾。就在这时,手机在裤袋里持续震动,屏幕上“父亲”两个字固执地闪烁着。他只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挂断,顺手调成静音。老头子除了催他回家学着打理那摊他早就腻味的生意,还能有什么事?他弘雄的人生,就该是极速的跑车、漂亮的女人和永不散场的派对,而不是被困在办公室里对着枯燥的报表虚度光阴。
“走,”他揽过模特的腰,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我新提的488还在楼下等着,带你们去环岛路吹吹风。”
……
次日中午,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如利剑般刺入卧室。
弘雄是被一阵近乎拆门的砸响吵醒的。剧烈的头痛像是有人拿着凿子在敲打他的太阳穴,宿醉让他的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干得冒烟。他呻吟一声,扯过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恼人的噪音。
“谁啊…他妈的要死啊…”他含糊地骂着,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外面的砸门声非但没停,反而更加急促,夹杂着粗鲁的呵斥:“开门!法院执行!快开门!”
法院?执行?
这两个词像冰水一样浇在弘雄头上。他猛地坐起身,宿醉带来的眩晕让他几乎栽倒。是佣人张妈吗?不可能。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勉强撑起沉重的身体,趿拉着拖鞋,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脑子里还是昨晚的碎片:迷离的灯光、引擎的轰鸣、女人身上的香水味……
他一把拉开那扇沉重的实木门,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眼。预期的张妈没有出现,门口站着的是三个面色冰冷、穿着制服的男人,为首的一人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黑色西装、面色不善的壮汉。弘雄认出其中一个是经常和他父亲往来的信贷公司经理,姓赵,以前见到他总是点头哈腰,此刻却冷着脸,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们…”弘雄的起床气刚要发作,却被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场压了下去。
“弘雄先生?”为首的男人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宣读判决书。
“是我,你们…”
话未说完,对方已经将一份文件递到他眼前。“我们是法院执行局的。这是资产冻结令和初步查封文件。弘氏集团及其关联企业,因涉及巨额债务违约及连带担保责任,已于昨夜由债权人申请,正式进入资产保全程序。这里是登记在你名下的住宅,根据相关协议,也在查封范围内。”
一连串冰冷的术语砸过来,弘雄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击中。宿醉瞬间醒了大半。
“什…什么查封?什么违约?”他感觉喉咙发紧,声音都不受控制地变调,“你们搞错了吧?我爸呢?”
“你父亲弘建业先生目前正在配合调查。”男人的语气不容置疑,“请你立即清点个人必需物品,在三十分钟内离开。从现在起,这处房产内所有物品均不得擅自移动、损毁。”他身后的黑衣壮汉们往前逼近一步,眼神不善地扫视着屋内奢华的陈设,那目光像是在评估即将被拍卖的战利品。
那个赵经理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了,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落井下石:“弘少爷,哦不,现在该叫你弘雄了。你老子这次可把大家都坑惨了!外面欠了多少个亿,你自己心里没点数?这房子,还有你那些宝贝车,早就抵押了多少遍了!识相点,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别给法院的同志添麻烦。”
弘雄僵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看着对方递过来的文件,白纸黑字,还有那鲜红的印章,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父亲一夜未归……凌晨时分母亲打来的那个带着哭腔、语焉不详的电话……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海啸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家族企业……崩塌了?
就这么一夜之间?
他从一个众星捧月的富二代,变成了一个被堵在家门口、即将无家可归的……破落户?
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着他。他下意识地想打电话给父亲,手指颤抖着摸出手机,才发现屏幕上有几十个未接来电——除了父亲的,还有母亲的,以及无数他认识或不认识的号码。微信图标上的红色数字已经变成省略号,点开一看,各种询问、嘲讽、甚至直接谩骂的信息挤满了屏幕,像一场喧嚣的数字葬礼。
“快点!别磨蹭!”法院的人不耐烦地催促,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死寂。
弘雄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提线木偶,机械地转身,走回那个宽敞得可以打篮球的卧室。他拉开衣帽间的门,里面陈列着数百件奢侈品牌的衣物、鞋子和配饰,曾经是他身份的象征,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他胡乱地从最底层扯出一个印着巨大Logo的旅行袋,这个他曾经觉得土气的赠品包,现在却要装下他残存的生活。他塞了几件看起来最普通的t恤和裤子,拿起钱包和手机充电器,动作僵硬而迟缓。整个过程,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些冰冷、审视,甚至带着幸灾乐祸的目光,像芒刺在背。
当他拎着那个与他往日形象格格不入、此刻却重若千钧的旅行袋,再次走到门口时,赵经理阴阳怪气地补充道:“对了,弘雄,忘了告诉你,你名下所有的银行卡、信用卡,从今天凌晨起就已经全部冻结了。你那些车,包括昨晚那辆崭新的488,我们等下就会安排拖走。你好自为之吧。”
“砰——”
沉重的防盗门在他身后被猛地关上,紧接着是贴上封条时撕拉的刺耳声响。那声音,不仅隔绝了他的过去,更像是一座山轰然倒塌,将他二十五年纸醉金迷的人生彻底埋葬。
他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初夏泉州温暖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种从骨髓里渗出的寒冷。手里那个轻飘飘的旅行袋,此刻仿佛装着他人生的全部重量,勒得他手指生疼。周围是喧嚣的城市噪音,鸣笛声、人声、商铺的音乐声,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对他而言,世界已经在几分钟内彻底颠覆,天地倒转。
口袋里,那叠母亲昨晚偷偷塞给他的现金,大概有几万块,当时他还觉得多余而俗气。此刻,这叠皱巴巴的纸币,成了他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浮木,最后的救命稻草。
去哪里?
能去哪里?
他茫然四顾,眼神空洞。第一次发现,这个他从小长大的、熟悉到骨子里的城市,竟然变得如此陌生而充满敌意,偌大的地方,却没有他的立锥之地。可以想象,那些债主很快就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家,回不去了。朋友?他那些所谓的“朋友”,此刻恐怕比谁躲得都远。
一个念头,在极度的混乱、绝望和本能求生的驱使下,挣扎着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走!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母亲哽咽着说过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阿雄,如果…如果家里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去菲律宾吧,马尼拉那边有咱们很多老乡,或许…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菲律宾?马尼拉?
那是一个他只在旅游杂志和别人口中听说过的模糊地名,充满了异域风情,也充满了混乱与未知。对于曾经的弘雄来说,那只是一个可以偶尔去度假猎奇、体验一下“原始风情”的地方。而现在,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却可能成为他最后的、唯一的避难所,一个前途未卜的流亡之地。
他抬起头,眯着眼看向泉州灰蓝色的、被高楼大厦切割开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汽车尾气和城市尘埃的空气,嘴角不受控制地扯出一个扭曲的、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菲律宾……”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刚出口就被街头的风吹散,淹没在城市的巨大噪音里,不留一丝痕迹。只有那双曾经盛满骄纵和漫不经心的眼睛里,第一次映出了一片茫然无际的、深不见底的未来。